紙牌屋:第四十八章 · 1 線上閱讀

威斯敏斯特是個動物園。在那裡你會看到偉大的野獸受困於鐵籠之中,渾身的力量無用武之地,高昂的精神慢慢被磨損。三歲小孩也敢嘲笑和侮辱他們,隨意向他們胡亂丟東西。大多數家長對此類行為置若罔聞,不加制止。

所以我更喜歡深邃自由的叢林。

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清晨的報紙飛向千家萬戶的門口,好像為塞繆爾的競選活動敲響了喪鐘。每家報紙,每個編輯,全都排排站成厄克特的堅強後盾。這其中不僅僅包括蘭德里斯能夠染指的那些報紙,還有大多數其他的報紙。有時候,編輯也會小心為上,隨波逐流,而現在這風水無情地拒絕了塞繆爾的祈求,一路歡歌向厄克特那裡輪轉。

重要媒體當中,只有兩家特立獨行。一家是《衛報》,十分堅定和固執地支持塞繆爾;另一家是《獨立報》,想得太多,無從下手,沒有表達對任何人的支持。

兩個競選陣營的士氣也大相徑庭。厄克特的支持者們發現自己的信心膨脹,藏都藏不住;而塞繆爾的「親友團」則已經在絞盡腦汁想失敗的藉口了。

早在指定的上午十點前,一大群議員就聚集在十四號會議室的橡木門外,每一個都想成為第一個投票,能在史冊上留下點蛛絲馬跡的人。雪越積越厚,整個威斯敏斯特好像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毯,給今天的投票活動提供了一個平靜得有點超現實主義的背景。聖誕節就要到了,牛津路上已然是張燈結彩,整個大地平和安寧。幾小時後戰鬥就結束了,宣布結果後就會是握手言和與熱烈祝賀。即使私下裡勝利者們準備着得勢後的清算,失敗者們策劃着絕境中的復仇,表面上還是會一團和氣。

瑪蒂完全睡不着。她的腦筋不堪重負。太多思緒交織在一起,互相扭打。她為什麼對約翰這麼差,為什麼會迷上厄克特這樣一個她永遠也得不到的男人,又為什麼無法理清周圍這些事情的頭緒?到處都是死胡同,到處都是窮途末路。這一切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整個上午,她都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着,想找到一點靈感,結果卻只是被雪水浸濕了鞋子。她雙腳凍得僵硬,頭髮濕淋淋的。下午早些時候,她出現在威斯敏斯特。雪已經停了,天空漸漸明朗,展現出水晶般透明的藍色,讓整個倫敦看上去好像一張維多利亞風格的聖誕節賀卡。下議院看上去尤其華麗輝煌,好像潔白冰雪覆蓋的美麗薑餅屋。維多利亞塔上的大不列顛米字旗驕傲地迎風招展,協和式超音速噴射客機從頭頂飛過,往希斯羅機場轟隆而去。聖瑪加利教堂的院落中,唱聖誕頌歌的人們站在中世紀建成的宏偉修道院側翼下避寒,讓美妙的頌歌迴蕩在空氣中,還像來來往往的旅者搖晃着募集聖誕捐款的錫罐。瑪蒂對這一切都心不在焉。

下議院的很多地方都已經開始慶祝了。她走過大本鐘的陰影,一個在記者席認識的同行匆匆跑來給她通報最新的消息。「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已經投票了。厄克特勝券在握。看上去應該是壓倒性的勝利。」他突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我的天哪,瑪蒂,你看上去好糟糕。」說完他就急匆匆地跑開了。

瑪蒂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弗朗西斯入主唐寧街,她就有機會開始新的生活。但即使想着這麼高興的事,也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懷疑之手扼住她的咽喉。不,她不應該這麼遲疑和痛苦。今天一大清早,她犯了傻,不由自主地往他劍橋路上的家走,魔怔般地想要見到他,極度渴望他給予一些睿智的看法,結果卻遠遠看到一堆攝像機圍着他,他站在門階上親吻妻子莫蒂瑪,一副伉儷情深、其樂融融的景象。瑪蒂垂頭喪氣地迅速離開,為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但她的疑惑越來越強烈。她慢慢感覺到周圍的氣氛正逐漸被邪惡和憤怒占據,然而這個世界好像對此視而不見。當然,弗朗西斯一定會懂,也知道該怎麼做。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單獨和他在一起了。他即將進入唐寧街,身邊將時刻圍繞着保鏢和貼身秘書。如果她要和他在一起,那就必須是現在,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厄克特不在自己的房間裡,也不在威斯敏斯特的任何一個酒吧與餐廳里。她在走廊里問了一圈也沒問出什麼,好像沒人知道他的下落。她正想說他是不是已經離開這裡去吃午餐或接受採訪了,結果一個友好的常駐警察告訴她不到十分鐘前還看見厄克特朝屋頂花園的方向去了。她根本不知道這裡還有這麼個去處,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裡。

「是的,小姐,」警察哈哈大笑,「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們還有個屋頂花園。只有工作人員,連官員們都不知道。我們一般都不說,怕他們一蜂窩全涌到那兒去,把那兒給搞亂了。但是厄克特先生不一樣,好像對這個地方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

「花園在哪兒,能告訴我嗎?」

「就在議會議事廳正上方。那裡有個屋頂平台,我們放了些桌椅,夏天的時候工作人員們可以去那兒曬曬太陽,吃個三明治,喝杯咖啡。不過這個季節,我想除了厄克特先生不會有人去那兒,他應該是想獨處一會兒。他選對地方了。你可千萬別去打擾他,不然過了明天我就得把你抓起來了!」

她笑了。在這樣的微笑之下他招架不住,權當默許了。於是她跟着他,順着穿過來賓席的樓梯,穿過為宮裡看門人準備的鑲着鏡框的更衣室。接着她看到一扇半掩着的防火門。推開這扇門就來到了屋頂,這裡陽光普照,她驚嘆而敬畏地倒抽一口涼氣。這裡的風景真是雄偉壯觀。就在她的正前方,蜜色的大本鐘塔樓高高聳立,背景是萬里無雲的藍天,在燦爛的陽光與潔白的雪景之間越顯優雅高貴。上面每一塊經過匠人們精心雕琢的石頭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一處美妙的細節都凸顯無疑。很明顯大本鐘內部古老的機械系統還在堅持不懈地運作,她能看到巨大的指針顫動着,行走着。她的左邊是威斯敏斯特大廳巨大的瓦屋頂,是這座宮殿最古老的地方,經歷了烈火的灼燒,炮火的摧殘,戰爭的蹂躪,動亂的考驗和革命的磨練,仍然屹立不倒。而右邊則是令人倍感渺小的泰晤士河,任憑世事變遷,自顧自地潮漲潮落,一路奔騰。

積雪中有一串新留下的腳印。他就站在平台另一端的欄杆旁,目光越過白廳的屋頂眺望着內政部的白色石牆。牆後面就是白金漢宮,今天晚上,他將唱着勝利的歡歌昂頭挺胸地走進去。

為了走起來方便,她踏着他的腳印走了過去。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突然轉過身來,頗為驚訝。

「瑪蒂!」他大喊一聲,「真是個驚喜!」

她大步走向他,伸開雙臂。但他眼睛裡有些東西告訴她,這不是正確的時間和地點。她的手臂有些尷尬地垂落下來。

「我必須見你,弗朗西斯。」

「當然。你想要什麼,瑪蒂?」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可能是向你告別。我想我們可能不再有什麼機會單獨見面了,不像……」

「那天晚上共度春宵?我想你說得對,瑪蒂。但那天的回憶,我倆將永遠珍藏。你也會得到我的友誼。」

「我還想給你個警告。」

「警告什麼。」

「有人在暗中使壞。」

「哪兒有人使壞?」

「在我們所有人周圍——特別是在你周圍。」

「我不明白。」

「出了太多泄露事件了。」

「政治上的事可不就這麼烏龍嗎?」

「帕特里克·伍爾頓是被人要挾才退出的。」

「真的嗎?」他看着她,突然警惕起來,好像沒有防備地被人扇了一巴掌。

「雷諾克斯股票的那個事件,科林格里奇兄弟也是被陷害的。」

他沉默不語。

「而且我覺得羅傑·奧尼爾是被別人殺害的。」她覺察到他眼中閃爍的懷疑,「你覺得我瘋了嗎?」

「不,完全沒有。你看起來很苦惱,但不是瘋狂。但你說的這些都是很嚴重的指控,瑪蒂。你有什麼證據嗎?」

「有一點,但不夠,還不夠。」

「那麼這一切的幕後黑手是誰?」

「我不知道。有那麼一陣子我覺得可能是泰迪·威廉姆斯,現在也覺得有可能。但這件事沒法靠我一個人,弗朗西斯。現在都沒有哪家報紙能發我的文章了。我希望你能幫幫我。」

「你希望我怎麼幫你,瑪蒂?」

「我相信這一切的背後都是一個人在操縱。他利用了羅傑·奧尼爾,然後殺人滅口。如果我們能徹查這一系列事件上的關鍵一環,就一環,比如股票的事,然後再看看和其他事件的聯繫,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總會查清楚的。而且我們還可以——」

她小孩子般地喋喋不休,把心裡想的一切一股腦都倒了出來。他大步邁向她,抓住她的手臂,輕輕地捏了捏,示意她停下。

「你看起來很來累,瑪蒂。你情緒非常不好。」

「你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