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四十四章 · 2 線上閱讀

「你請自便,羅傑,」厄克特發出邀請,「我這兒有很少見的斯卑賽威士忌,還有用煤炭和海草釀成的海島威士忌,你隨便選。」他像臨床診斷的醫生一樣認真看着奧尼爾倒滿一大杯威士忌,差點溢出來。他絲毫沒注意到,拿起酒杯就牛飲起來。

「哦,要我給你倒一杯嗎,弗朗西斯?」奧尼爾唾沫四濺地說,終於想起禮貌這回事。

「親愛的羅傑,這個時候就算了。我需要頭腦清醒,你明白的。但你隨便喝就是了。」

奧尼爾又倒了一大杯酒,癱坐在一張椅子上。在兩人的對話中,酒精開始逐漸侵蝕他身體裡殘留的健康與理智,眼中的怒氣也漸漸不那麼瘋狂了。但他的舌頭越來越厚,口齒越來越不清晰,說的話越來越語無倫次。鎮靜劑和興奮劑的對抗從沒有什麼和平的結果,總是讓他如臨深淵,有種下一秒就要墜落的感覺。

「羅傑,」厄克特說,「看上去我們這周末就能進入唐寧街了。我之前一直在想自己需要什麼。現在我覺得該談談你想要什麼了。」

奧尼爾又喝了一大口,才開口回答。

「弗朗西斯,你這麼想着我,我真是感激涕零啊。你絕對是一級棒的首相,弗朗西斯,真的。我之前也想過這些事情,我想你在唐寧街是不是用得上我這樣的人——你懂的,顧問啊,或者甚至是你的新聞發言人。你將需要很多幫助。我們好像也合作得挺好。所以我在想……」

厄克特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再說,「羅傑,能擔任那些職位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早就已經幹得很熟了。我需要的是能管理政務的人,就是你這樣的人。我相信你能夠避免最近這幾個月來黨派犯下的所有令人苦惱的錯誤。我非常想讓你繼續待在黨總部——當然會有一名新的主席了。」

奧尼爾眉頭皺起,顯出憂慮的神色。同樣的毫無意義的工作,在場邊做旁觀者看着其他人粉墨登場?過去這些年來他不就是這樣灰頭土臉的嗎?

「但要有效率地開展那樣的工作,弗朗西斯,我需要支持,需要特殊的地位。我想之前我們談過貴族身份。」

「是的,的確是,羅傑。你的確當得起這樣的身份。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有多麼感激。但我一直在到處幫你詢問和打聽,封爵的事情可能性不太大,至少短期內是這樣。首相退位的時候就有很多人開始排隊等着封爵了,新首相上任後能夠分發的爵位又很有限。恐怕給你封爵得等一等了……」

奧尼爾一直在椅子裡緩慢下跌,滑溜溜的椅面讓他坐不穩。但現在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困惑不解,憤憤不平,「弗朗西斯,我們講好的可不是這樣。」

厄克特下定決心要考驗一下奧尼爾,要恐嚇他,刺痛他,伸出手指挖他的眼球,戳他的屁眼,給他迎頭潑一盆冷水,讓他徹底灰心失望,讓他提前承受一下接下來幾個月里不可避免的壓力。他想看看奧尼爾能夠承受多少,極限在哪裡。看起來,他好像不用再等了。

「不,我們之前可他媽不是這麼說的,弗朗西斯。你向我保證過!這是我們說好的!你信誓旦旦,現在又告訴我不可能。沒有新工作,沒有新爵位。現在不行,以後不行,永遠也不行!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了,現在你想除掉我了。哼,你三思吧!我撒了謊,我做了壞事,我造了假,我偷了東西,都是為了你!現在你把我像別人一樣踢走。我不能再讓人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嘲笑我,看扁我,好像我是臭烘烘的愛爾蘭農民。我當得起貴族的稱號,而且我要定了!」

酒杯空了,奧尼爾情緒激動地顫抖着,把自己從椅子裡拽起來,又去拿醒酒器。他拿了第二個醒酒器,根本沒在意裡面是什麼,就把深麥芽色的液體倒進酒杯,一不小心又倒灑了。他大喝了一口,轉向厄克特,繼續聲色俱厲地憤怒着。

「我倆一起經歷了這麼多,我們是一個團隊,弗朗西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沒有我你根本接近不了唐寧街。我們要麼一起成功,要麼一起失敗。要是我的結局還跟喪家犬一樣,弗朗西斯,那我肯定不會獨自承受的。這代價你付不起!我知道那麼多。你欠我的!」他顫抖着,弄灑了更多的威士忌。他雙眼的瞳孔好像針刺過一樣腫脹起來,眼淚、鼻涕甚至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話已出口,威脅的意思也表達得非常清楚。厄克特故意挑釁了奧尼爾,好像給了他一副拳擊手套。他甚至都來不及呼吸就套在手上,直擊厄克特的臉。很顯然,奧尼爾會不會失去控制已經不再是個問題,問題在於他多快會失去控制。答案是立刻馬上,此時此地。繼續考驗他已經沒有意義了。厄克特用一個燦爛的微笑和親切的握手結束了這劍拔弩張的時刻。

「羅傑,我親愛的朋友。你完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那麼說只是因為這一次很難辦,可能不能把你擠進新年的封爵名單了。但春天馬上就有另外一個,為了慶祝女王的生日。中間只相隔幾周,真的。我只是請你等到那個時候。」他把手放在奧尼爾顫抖的肩膀上,「如果你想在唐寧街工作,那我們一定給你找個位置。我們的確是一個團隊,你和我。你的確配得上任何獎賞。我以我的尊嚴和榮譽起誓,羅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應該得到的獎賞。」

奧尼爾本想張口回答,卻發現自己除了含混地哼哼一聲之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激情已經用光,酒精悄無聲息潛進他的身體,各種情緒分崩離析,又重新胡亂粘貼在一起。他癱倒在椅子上,面色蒼白,筋疲力盡。

「聽着,午飯前先好好睡一覺。關於你要求的細節我們稍後再談。」厄克特柔聲建議道,親自幫奧尼爾又倒了一杯酒。

奧尼爾一個字也沒說,就閉上了眼睛。他睡眼朦朧地喝光了杯里的酒,幾秒鐘之內,他的呼吸就慢了下來。然而,就算是在睡夢中,他的眼珠還在眼皮下不安分地隨時轉動。不管奧尼爾神遊去了哪片夢鄉,那裡肯定不太平。

厄克特靜靜地坐着,看着眼前這個縮成一團的人。奧尼爾的鼻孔里不斷滴落着鼻涕。這一幕再次讓厄克特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一隻忠心耿耿陪伴他多年,又做獵犬又當夥伴的拉布拉多。一天僕人對他說狗得了中風,必須了結了它。厄克特當時就崩潰了,他跑到拉布拉多平時睡覺的馬廄,結果痛苦地看到一隻失去控制的動物。狗的兩條後腿癱瘓了,全身都沾滿了糞便,鼻子和嘴巴上也全是髒東西,而且和奧尼爾一樣,不受控制地流着鼻涕。看到主人,他能做的只是發出一聲嗚咽作為問候。老僕人眼含淚花地撫摸着它的耳朵。「你再也沒法追着兔子滿山跑了,老傢伙。」他低聲說,然後轉身看着年輕的厄克特,「您該走了,弗朗西斯少爺。」

但厄克特拒絕了,「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他說。

因此兩人一起在果園後面厚厚的紫杉樹籬邊挖了一個墳墓,抬着拉布拉多來到附近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讓它感覺一下秋日暖陽的撫摸。接着厄克特開槍打死了它,結束了它的痛苦。現在,他盯着奧尼爾,想起自己當時流下的淚水,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去埋葬它的地方探望,心想,為什麼有的人還不如蠢笨的動物值得可憐呢?

他把奧尼爾留在書房裡,悄悄走向廚房。在水槽下面找到一雙廚用橡膠手套,再拿起一個茶匙,一起塞進上衣口袋,然後從後門出去,走向外屋。木門年代久遠,連接處已然生鏽,一推開就吱吱呀呀地響。他來到這個小棚子裡,對面的牆邊立着一個高高的廚用壁櫥,破得不成樣子,很久以前就被棄置了。現在裡面裝的是用過的油漆桶和一罐罐的汽油,還有一群生機勃勃的蛀蟲。把那些瓶瓶罐罐移開,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錫罐出現在眼前,他戴上橡膠手套,從架子上拿下錫罐,回到屋子中,像舉着燃燒的火把一樣舉着手裡的罐子。

進去之後,他就去書房看了看奧尼爾。他睡得很沉,鼾聲如雷。他悄悄上了樓,來到客房,發現奧尼爾沒有鎖住自己拿來過夜的箱子,鬆了口氣。他在裝洗漱用品的袋子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牙膏和刮鬍刀旁邊。那是一罐男士爽身粉,輕輕一擰瓶蓋就鬆了。裡面沒有爽身粉,只有一個塑料自封袋,裡面裝着大概一大湯匙白色粉末。他拿着塑料袋來到飄窗旁拋過光的桃心木寫字桌邊上,從抽屜里拿出三大張藍色信紙。他把一張信紙平放在桌面上,把袋子裡的東西倒在上面,聚集成一座小山。第二張紙則擺在旁邊,仍然戴着橡膠手套,打開了從棚屋裡帶來的罐子,用勺子舀出分量相當的白色粉末。他用勺子的另一頭作為小鏟子,萬分小心地將兩堆白色粉末各自分成差不多的兩半,把兩邊各一半舀到第三張從中間折起來的信紙上。兩種粉末的顏色與質地幾乎沒有差別,他混合得也很好,看上去好像從來就是一體的。他又在信紙中間折了一下,準備好把混合物倒回塑料袋裡。

他盯着面前這張紙和自己的手,好像在微微顫抖。是因為緊張,還是年紀大了,抑或是舉棋不定,或者是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習慣?不,絕不是因為這個。不管是因為什麼,絕不是因為這個!粉末毫無阻力地滑進了塑料袋裡。他重新封好袋子。看上去好像從來沒動過。

五分鐘後,花園一角,垂柳旁邊,他的園丁常在那兒堆積準備焚毀的垃圾。他也在那裡燃起一堆火。錫罐現在已經空了,裡面的東西也隨着水沖走了。罐子則在這熊熊火焰中和藍色信紙以及橡膠手套一起被燒毀了。厄克特看着閃閃耀眼的火焰,緩慢上升的青煙,接着一切復歸寂靜,那裡只剩一堆灰燼。

他回到房間裡,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幾乎像奧尼爾一樣貪婪地一飲而盡。這時候他才徹底放鬆了下來。

萬事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