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四十四章 · 1 線上閱讀

領導力的關鍵標誌是誇大自己的力量,政治的核心內容是遮掩自己的錯誤。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第二天早上的氣溫仍然是零度以下,但新的鋒面過境,給首都帶來透明高遠的藍天,比昨天烏雲密布的鉛灰色天空明媚了許多。看上去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厄克特從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好像看到了自己如同藍天一樣明亮的未來。在伍爾頓的支持下,他覺得自己已經堅不可摧,馬上就要順利當選了。

門突然開了,發出炸彈爆炸般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衣衫襤褸的羅傑·奧尼爾闖了進來。厄克特還沒來得及問他到底為什麼來這兒,他就開始張口胡言亂語。字字句句像機關槍的子彈一樣乒乒乓乓地蹦了出來,直衝厄克特的臉龐,好像要打倒他,摧毀他。

「他們知道了,弗朗西斯。他們發現文件丟了。鎖是彎的,一個秘書注意到了。主席把我們都召集起來了。我肯定他懷疑我。我們怎麼辦啊,我們怎麼辦?」

厄克特猛烈搖晃着他,讓他停止這無法理解的喋喋不休,「羅傑,看在上帝的份上,閉嘴吧!」

他用力把他推進一把椅子,扇了他幾個耳光。羅傑終於停下來喘了口氣。

「好,別着急,羅傑,慢慢說。你要說什麼?」

「文件,弗朗西斯。關於塞繆爾的秘密黨內文件,就是你叫我發給日期日報紙的那些。」他氣喘吁吁,仿佛身心俱疲,雙眼的瞳孔擴散放大,眼睛周圍好像暴露已久的傷口,面如死灰。

「我沒費一點勁就用通行證進了地下室。所有的儲藏室都在那兒,但文件都被鎖在柜子里。我必須要用暴力打開鎖,弗朗西斯。很抱歉,但我沒有任何選擇。沒用多大力氣,但鎖彎了一點點。好多灰,好多蜘蛛網,看上去好像布爾戰爭之後就沒有人碰過了。但昨天有個賤人秘書不知怎麼的就去了,注意到彎曲的鎖。現在他們已經清點了所有的文件,發現塞繆爾的不見了。」

「你把原件發給他們了?」厄克特驚訝地問道,「你沒按照我說的,複印一下那些有趣的部分,就發那一點兒?」

「弗朗西斯,文件有我胳膊那麼厚,要花上好幾個小時去複印呢。我也不知道他們最感興趣的是什麼,所以——就把全部文件寄給他們了。本來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發現文件丟失的,可能時隔多年發現以後也會以為是放錯地方了。」

「你他媽的絕對是個蠢蛋,你……」

「弗朗西斯,別吼我!」奧尼爾尖叫起來,「是我替你冒了所有的風險,你舒舒服服坐享其成。主席正親自審問每個有通行證的人,只有我們九個。他說今天下午要見我。我肯定他懷疑我。我可不會自己一個人背黑鍋。憑什麼啊?我只是按照你說的辦事啊……」他抽泣起來,「弗朗西斯,這個謊我撒不下去了,我就是忍不了了。我要崩潰了!」

厄克特驚呆了,他意識到奧尼爾這些絕望的話後面隱藏的事實。面前這個篩糠一般顫抖着的男人已經沒有任何抵抗力和判斷力了。他已經像一面沒有地基的老牆那樣開始分崩離析了。別說一周了,單就這兩天,奧尼爾也撐不下去,會失去理智。他正處在自己人生悲劇的邊緣,即使輕輕的一點風也會卷着他墜入毀滅的深淵,而他會拉厄克特來墊背。

他開口了,用安撫而堅定的口吻,「羅傑,你太焦慮了。你沒什麼好怕的。沒有人能證明任何事。你必須牢記,我是跟你站在一起的。這件事你不是一個人。聽着,不要回辦公室,請個病假,回家休息一下。主席可以等到周一。明天我希望你能來我漢普郡的家做客。來吃午飯,在我家過夜,我們倆好好把這事兒說清楚。就我們倆,你覺得怎麼樣?」

奧尼爾緊緊抓住厄克特的手,好像殘疾人依賴拐杖,「就你和我,弗朗西斯……」他又開始抽泣,說不出話來。

「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要來我家。如果媒體發現領袖競選投票前夕一個高級黨內官員單獨在我家做客,那可太尷尬了——我們倆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你的秘書都不能告訴。」

奧尼爾本想說些感激的話,但情不自禁地連打了三聲巨大的噴嚏,讓厄克特倍感噁心。奧尼爾根本沒注意到,只是擦了擦臉,笑了笑,好像一條搖尾乞憐的落水狗。

「我一定會來的,弗朗西斯,相信我。」

「我能相信你嗎,羅傑?」

「當然能了。就算殺了我,我也會去那兒。」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天還沒亮,厄克特就起了床。他徹夜未眠,但一點也不累。他一個人在家,周末妻子又出去了。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但這是他的選擇,請她給他點獨處的時間。她仔細觀察了他的表情,想從他的眼神里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懷疑他是不是要會什麼情人。男人有時候就是笨得不可理喻。當然,他絕不會如此愚蠢,特別在這樣一個周末,下周有那麼重大的事情。

「不是的,莫蒂瑪,」他輕聲說,明白她的擔心和憂慮,「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反省反省,走一走,讀讀書。」

「不管怎樣都好,弗朗西斯。」她回答道,接着就離開了。

天色還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沒有照射到新森林地區的上空。他穿上自己最喜歡的出獵外套,拉好皮靴的拉鏈,走進嚴寒的清晨,順着貫穿埃默里頓村通向林德赫斯特的騎馬專用道踽踽獨行。地面的霧氣纏繞在灌木籬牆之間,讓鳥兒望而卻步,也阻擋了所有的聲音。這就像一個繭,將他和他的思想與外界的一切隔絕開來。他走了將近三英里,接着開始順着一座小山的南路慢慢向上攀爬。漸漸的,霧氣散去,太陽東升,穿透了濕潤的空氣。他從瀰漫的霧氣中直起身子,看見陽光普照的山那邊正有一隻牡鹿經過,在滿含露珠的金雀花之間吃草。他輕手輕腳地躲到一叢低矮的灌木後面,靜候時機。

他並不特別喜歡自省,但有時候他的確需要叩問自己的內心,挖掘自己的靈魂深處。他總會在那裡遇到父親,或是他的殘骸。那也是在類似這樣的一片荒野上,不過地方是蘇格蘭的高地,一叢叢黃燦燦的金雀花正在盛開,就在花叢之下,他們找到了他的屍體。他身旁是最愛的二十響伯帝步槍,是他的父親傳下來的,只打空了一個彈藥筒,這樣就足以爆掉他半邊的頭。這個男人真蠢,真懦弱。讓整個厄克特家族蒙羞,讓他的兒子至今內心扭曲,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這隻牡鹿年紀尚幼,高高地昂着頭,嗅着清晨的空氣。他有着船槳一般美麗壯觀的鹿角,在初升的太陽下顯得那樣美麗。有着斑駁花紋的側腹上留着一道深深的傷疤,說明它最近可能跟哪頭雄鹿打過架,失敗了。它還年輕,應該再多享受享受的。但厄克特知道自己沒這麼幸運,他正在參與的這場戰鬥將會是最後一場,這場失敗了便再無風水輪轉一說,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牡鹿沒發現厄克特的存在,又靠近了一點,繼續吃草。栗色的皮毛在陽光里閃閃發亮,短短的尾巴不斷抽搐着。如果此時年紀還輕,厄克特可能會花上好幾個小時欣賞眼前這幅風景。但現在他不能悠閒地坐着,想着自己父親死去的慘狀。他站了起來,離這頭美麗的野獸不到三十米。牡鹿看到他,困惑地驚呆了,感覺自己應該早就被打死了。等回過神來,他往旁邊一跳,瞬間撒開四蹄消失了。厄克特的大笑隨着逃竄的牡鹿飄進了薄霧當中。

回到家以後,他直接來到自己的書房,沒換衣服,拿起了電話。他給四家最頂尖的星期日報紙打了電話,打聽到兩家在寫社評。一家揚起了支持塞繆爾的大旗,另一家態度不太明朗。不過,四家報紙都從不同程度上認為厄克特有着明顯的優勢。《觀察家報》的民意調查專家現在已經成功聯繫了大多數執政黨的成員,他認為這個判斷確鑿無疑。調查預測,厄克特可能會以百分之六十的選票輕鬆得勝。

「看起來,現在只有發生地震,才能阻止你獲勝了。」《觀察家報》的編輯說道。

「還有真相大白。」厄克特放下電話聽筒,小聲說道。

厄克特一直坐在書房裡,直到聽到奧尼爾的車停在屋外面碎石鋪就的車道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這個愛爾蘭人漫不經心地停下車,疲倦地走了下來。他走進門廳的時候,厄克特不禁注意到,與不到六個月前和他去俱樂部吃午餐的那個男人相比,眼前這位客人已經面目全非了。原本身上那種隨意的優雅變成了完全的邋裡邋遢。過去瀟灑桀驁的頭發現在亂成一團,衣服皺巴巴的,領子沒扣好,也全是褶子。這位曾經溫文爾雅,打扮入時的「宣傳員」現在看上去跟街上的流浪漢別無二致。過去讓女性和客戶們無比着迷的深邃而閃亮的雙眼不知去向何方,取而代之的是兩顆瘋狂的眼球,只知道緊盯着對方,還經常賊眉鼠眼地四下探尋,仿佛在尋找永遠也找不到的東西。

厄克特領着奧尼爾來到二樓的一間客房。兩人走上台階時,他幾乎什麼都沒說。每一步都充滿了奧尼爾上氣不接下氣的喋喋不休。這位來客對房間窗外新森林地區的美麗景色根本毫無興趣。他把過夜的包往床上隨意一扔。兩人又沿着來路走下台階,厄克特領着奧尼爾穿過一扇老舊磨損的橡木門,來到他擺滿大部頭的書房。

「弗朗西斯,這個太棒了,太棒了!」奧尼爾說,看着一系列帶皮封套的書,還有滿屋子主題各異的畫,有海浪中揚帆全速前進的船艦,也有身着綠色格子呢的高山部族。桌上還擺着兩個古色古香的地球儀。深色的木質書架上有個壁龕,上面擺着兩個醒酒器,旁邊圍着透明的水晶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