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三十五章 線上閱讀

有人的窮途末路,夕陽西下,卻是有人的嶄新起點,旭日東升。

十一月十八日 星期四

周四中午提名截止,唯一令人驚訝的事情是皮特·貝爾斯特德最後關頭的退出。他是第一個宣布參選意向的人,但他早就已經沒戲了。「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職責,那就是讓比賽開展起來,」他的退出聲明十分精彩,「我明白自己沒有勝算,所以讓別人去爭個你死我活吧。我就坐山觀虎鬥,在競技場邊幫他們收屍好了。」

他本來想說自己會在旁邊等着,「幫他們平復傷口」。但由於情緒過於激動,他第一次讓嘴皮子占了上風,變得口不擇言。聲明結束後,他立刻和《每日快報》簽訂合約,在競選期間撰寫對每位候選人言辭犀利、新鮮熱辣的分析和評論。

這樣一來候選人就變成九個,仍然是史無前例的人數,但一邊倒的觀點是,九個中只有五個有勝算——塞繆爾、伍爾頓、厄爾、麥肯齊和厄克特。現在號角吹響,戰士到齊,民意調查研究者們加倍努力地聯繫政府議員,想探聽風聲究竟如何。

保羅·麥肯齊拼了命地要嶄露鋒芒。衛生部長是個沮喪的男人,他坐這個位子已經五年多了,和厄克特一樣熱烈地期盼着選舉後內閣重組,迎接新的挑戰。在一個冷門機構掌權多年,他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幾年前,外界普遍認為他是黨內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之一,兼具雷厲風行的做派、淵博深厚的學識和悲憫博愛的情懷。很多人都預測他會一路順風,問鼎最高權力。然而醫療部門成為他的官場黑洞,他在裡面越陷越深,無法抽身。面對高聲抗議的護士和救護車司機,他辦事不力,處理不當,搞得自己形象受損,萬分狼狽。醫院擴張計劃的延遲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一蹶不振,消沉氣餒,還跟妻子談起過下次選舉就告別政壇的打算。

而科林格里奇的下台對他來說,就像掙扎在水中的人突然發現一塊近在咫尺的陸地。他在第一次選舉前的五天宣布參選,整個人煥然一新,充滿活力與激情。他十分急切地想要迅速出頭,鐵了心要脫穎而出,木秀於林。他讓手下找個合適的時間幫他多拍點照片,從一定程度上修復一下自己不怎麼樣的外界形象——但千萬別他媽的在醫院拍,他特地囑咐道。他和這鬼地方發生的倒霉事已經夠多了。走馬上任衛生部長的頭三年,他一直受到良心的趨勢,馬不停蹄地走訪各個醫院,想了解病患護理的情況,但常常運氣不佳,遇到護士們組成的堅固防線,抱怨她們拿的是「奴隸工資」。更糟糕的時候,還會遇到不那麼太平的集會,醫院的工人群情激昂地反對「野蠻削減」資源。他得了個外號叫「削減醫生」,而工會抗議時還經常在這個外號前加上些侮辱性的字眼,大張旗鼓地寫在橫幅上。就連醫生工會似乎也同意應該聽從大家的呼聲,提高衛生預算,而不是按照需求實事求是地制定。有時候,麥肯齊甚至會暗自垂淚,當然了,只是暗自。

他幾乎沒見過幾個病人。有幾次他試圖從後面偷偷溜進醫院,示威者都好像神機妙算,提前知道他的計劃似的,掐准了電視台攝製組到的時間,逮住他大喊大叫。這樣在公共場合被白衣天使們批得體無完膚可不是什麼好事,他的公眾威信一天天下降,他的個人自尊也一天天喪失。於是麥肯齊再也不去醫院了。他不願意再經受那樣嚴酷的考驗,決定退出「醫院微服私訪計劃」,去安全的地方看看。這是種無可厚非的自衛本能。

他的新計劃很簡單,很安全。當然是不去醫院了——「為了我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利用病患實在是大錯特錯」——他的手下安排他去走訪「安行實驗室」總部,當時安行公司剛剛製造了一大批設備,專為殘疾人士設計,並研發了一款革命性的聲控輪椅。每個四肢無法動彈的高位截癱患者都會用到。這是英國科學技術進步與殘疾人關懷的完美結合,也是麥肯齊夢寐以求的功績,因此,提名截止後不到幾個小時,國務大臣的車就疾馳而來,這樣的重視讓麥肯齊好像得到了上帝的救贖。

麥肯齊很是小心,並覺得這次走訪能夠圓滿成功。工廠的生產一切正常,去走一走關心關心也非常必要。可是,如果能在攝像機前真正慷慨激昂地進行一番演示,那可是比蜻蜓點水地看一看要好上千倍萬倍。過去他遭遇的埋伏太多了,所以這次他計劃周全,確保手下在他到來前的三小時才通知媒體。這個時間正好,攝製組可以趕來,但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就沒時間聚眾鬧事了。快到目的地時,他躲在皮質后座上,臉向着自己的照片微笑,祝賀自己的警惕性得到了回報。今天的一切都會順風順水的。

但今天的風水實在沒有向着麥肯齊,他的手下效率太高了。政府需要時時刻刻都知道部長們身處何方。和其他議員們一樣,部長們也要隨時待命,以防出現什麼緊急情況或是下議院突然需要進行投票。因此,在上個星期五,麥肯齊的日常事務秘書按照平時的常設指令,將上司未來一周的全部安排都發給了政府負責協調各類事務的權威辦公室——也就是黨鞭長辦公室。

汽車行駛在鄉村公路上,離新建的工廠還有幾百米,麥肯齊仔細地梳了梳頭髮,做好了準備。部長用車駛過蜿蜒的紅磚圍牆,而后座的部長整理了一下領帶,和車一起進入了工廠大門。

剛一通過大門,司機就猛地踩了剎車,麥肯齊一個沒坐穩,撞到前座上。文件撒得滿地都是,精心準備好的一切就這樣毀了。他還沒來得及罵一下司機,要求他給出解釋,就發現搞得他如此狼狽的原因已經站在了面前——抗議者把車子圍成一圈。他最瘋狂的噩夢也不如眼前的場景可怕。

停在工廠傳達室前的小車被一群群情激奮的抗議者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都穿着護士的制服,高喊着怒罵的口號。麥肯齊的新聞秘書負責任地召集了三個電視台攝製組,並將他們安置在行政區域上方一個很理想的拍攝位置。於是護士們每一個憤怒的字眼和行動都被攝像機明白無誤地記錄下來。麥肯齊的車子一進門,人群就圍攏過來,踢着車身,捶打着車頂上的宣傳牌。幾秒鐘之內,天線就不知所終,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也被人掰了下來。司機反應還算快,按了所有部長用車上都有的緊急按鈕,車窗自動關上了,車門也自動鎖住了。但之前已經有人成功地向麥肯齊臉上吐了口唾沫。車窗玻璃上壓着一個個攥得緊緊的拳頭,扭曲的臉龐鬼魅般出現在麥肯齊眼前,好像只要他一出去,就會把他打得體無完膚。車不停地震動和搖晃,人群不斷地推搡着,好像要憋死車,也憋死他。他再也看不見外面的天空和樹木。沒有人幫助他。周圍除了敵意,別無他物。

「逃出去!逃出去!」他尖叫着。但司機無助地舉起雙手。人群把車子團團圍住,沒有任何撤退的可能。

「逃出去!」他繼續尖叫着。幽閉恐懼症令他抓狂,但這絲毫無濟於事。絕望中的麥肯齊已經喪失了判斷力,只有錯誤的本能,他不顧一切地向前斜了斜身子,抓住自動變速杆,向反方向一推。發動機一陣轟鳴,司機急忙踩剎車,車子移動了不過一英尺,但已經太晚了。車開進了人群,撞倒了一架輪椅。一個穿着護士服的女人應聲倒地,看上去十分痛苦。

人群受驚般地散開了,司機抓住機會,將車子倒着開出大門上了路,來了個很精彩的手剎轉彎,掉轉車頭,迅速逃跑了。汽車疾馳而去,在路面上留下兩道黑色的輪胎印,如同兩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麥肯齊的政治生涯也如這醜陋的輪胎印一樣,徹底留在了這條路上。輪椅上沒有坐人,那個女人受的傷也不重。她甚至不是個護士,而是一個全職的工會召集人,在將一點點小事擴大成能上頭版的危機這一點上,她可是行家裡手。但這一切都不重要。沒有人費心去好好調查一番。憑什麼管這些?他們已經有料了。陸地上的男人發現巨浪再次打來,可憐的麥肯齊再一次被捲入大海的驚濤駭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