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三十二章 線上閱讀

政客和上了年紀的作家以及那些老女人沒什麼兩樣。一旦他們不再滿足於朋友的尊重,而需要觀眾來諂媚奉承,那他們就進入了生命的危險期。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日至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在《每日紀事報》發表那篇毀滅性的關於民意調查的報道和科林格里奇辭職餘波未平的時候,厄克特立刻就以黨鞭長的名義,給所有的議會同僚發了個聲明。

「在領袖競選期間,一定會有很多新聞記者和民意調查專家想讓你發表觀點,表明態度,說說最支持哪個候選人。我建議你不要做出任何回應。這些調查的最大作用,就是擾亂本應該高度保密的投票結果。而最大的壞處在於,可能有人會利用這些調查,來暗中進行破壞。我們不需要聳人聽聞的頭版頭條,也不需要標新立異的評說和談論。只有拒絕回答這些問題,才最符合黨派的利益。」

大多數黨派成員十分樂意地遵循了這個建議。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議員天生就是閒不住的大嘴巴,甚至連國家秘密這麼天大的事情都保不住。於是乎,具有投票權的三百三十七名政府議員中,有不到百分之四十的人回應了民意調查專家死纏爛打的電話。這些專家分別代表兩家星期日出版的報紙。這樣一來,大家就認為,執政黨還遠遠不夠團結。更糟糕的是,那些回應了的人提出的觀點基本上沒起到什麼積極的作用。塞繆爾的確領先,但優勢很小,用民調專家的話來說,「從數字上看並沒有任何優勢」。伍爾頓、麥肯齊和厄爾緊隨其後,而另外四個已經宣布參選的候選人就要落後得多了。

離提名結束只剩下短短四天,這些調查報告能得出來的有力結論可謂寥寥無幾。但那些撰寫頭版頭條的人好像一點也不受影響。

「塞繆爾漸走下坡路——早先優勢蕩然無存」,《星期日郵報》的大標題力透紙背;而《觀察家報》也不甘示弱地宣告「民調顯示不確定性,黨派面臨動盪風險」。

於是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很多社論,批評候選人們良莠不齊,競選活動不痛不癢。「這個國家有權利要求執政黨拿出真正大刀闊斧的行動,而不是循規蹈矩。」《星期日快報》口誅筆伐,「我們可能正在見證一個長期執政的黨派黔驢技窮,無力領導這個國家。」

第二天早上出版的《每日紀事報》想把這一切都做個了結。離參選提名還剩三天,該報紙首開先河,第一次把社論放在了頭版。這次報紙印數大大增加,每個政府議員的倫敦駐地都收到了一份。報社決心讓整個威斯敏斯特看到自己的觀點,聽到自己的聲音,真是下了血本了。

「本報一直支持政府,並非盲目的偏見,而是我們覺得與其他黨派相比,執政黨更好地維護了這個國家的利益。整個撒切爾時代取得的進步很好地支撐了我們的傳統。但近幾個月來,我們越來越覺得亨利·科林格里奇並非帶領我們書寫新篇章的最佳人選。因此我們支持他辭職的決定。」

「但目前角逐這個位子的候選人們也顯現出判斷力不足的缺點,這給我們造成了一些威脅,讓舊時代的軟弱和猶豫又有捲土重來的危險。我們本以為那個時代已經永遠離去了。」

「此次,非但沒有出現一個可以鞏固經濟發展,促進社會進步的優秀領導者,提供給我們的選擇只有毫無經驗的年輕人、過分狂熱的環保主義者和有種族主義傾向的淺薄者。這些選擇都不夠好。我們需要一個才華與成熟兼備的領導者,他要有果決的判斷力,也要有已經過證明的與同僚和睦相處,攜手共進的能力。」

「黨內至少有一名高層人士顯示出了上述所有優點和品質。最近這幾周以來,他幾乎是孤軍奮戰,獨自維護着政府的尊嚴,展現出強大的能力,把個人的追求放到一邊,為整個黨派的利益而奮鬥。」

「他已經宣布自己不打算參加黨派領袖競選,但他仍有時間在星期四提名結束前考慮考慮。我們認為,如果黨鞭長厄克特宣布參選,那將是整個黨派之幸。我們相信,如果他順利當選,那麼將是整個國家的大幸。」

這樣的認可如同波詭雲譎的海面上駛來一艘救生艇。那天早上八點十分,厄克特出現在劍橋路的家門口時,一眾媒體都聚在那裡準備問候他。他其實一直在室內等待着,確保他出現的時機可以讓BBC電台的《今日播報》節目和所有早餐時段的電視頻道進行現場直播。看到這邊熱熱鬧鬧的媒體,附近維多利亞車站的一群行人和上班族也圍過來看熱鬧,想看看究竟是誰吸引了這麼多攝影機。於是從電視上看,那就是一群普通人,用一個解說員的話說,「真正的老百姓」,對站在門階上的那個人十分感興趣。

記者們大聲吼着自己的問題,厄克特揮揮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一個人手上還揮舞着今早的《每日紀事報》。他笑了笑,非常神秘,又好像在保證什麼。

「女士們、先生們,作為黨鞭長,我希望你們聚集於此,是對即將到來的政府立法項目感興趣。但我懷疑你們來此另有目的。」

他語氣里有玩笑般的諷刺,記者們非常欣賞地咯咯直笑。厄克特現在已經把場子整個控制住了。

「我十分驚訝和感興趣地讀了今天早上的《每日紀事報》,」他將報紙高高舉起,讓攝像機能清楚地拍到標題,「我很榮幸,他們竟然如此高看我——實在比我自己對自己的評價要高了很多,這點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以前說得很清楚,我沒有任何參選的意圖,因為我覺得作為黨鞭長,應該保持最客觀的立場,做這場競選的旁觀者,才最符合黨派的利益。」

說到這裡,他清了清嗓子。底下的人屏住呼吸,沉默地等待着。飛速記錄的筆停下來了,麥克風伸到了最前面,電線的長度都不夠了。

「大體上來說,我的觀點依然沒變。然而,《每日紀事報》提出了非常重要,值得好好考慮的觀點。我當然無法就在此時此地倉促做出決定,就算面對的是你們也不行。我相信你們會理解並且原諒我。我還希望可以和我妻子進行一次嚴肅的長談,她的意見是最重要的。接下來我會進行全面細緻的考慮,明天將我的決定公之於眾。恐怕在那之前我不便再多說什麼了。明天見!」

他最後揮了一下仍然握着報紙的手,又在空中停了好幾秒,為了滿足不斷尖叫的攝影師。接着厄克特回到房裡,緊緊關上了大門。

瑪蒂開始思考她就那樣氣沖沖地跑出普雷斯頓的辦公室是不是太衝動了。這周末她一直孤零零地待在家裡,努力想着自己希望為哪一家報紙效力。但在思考的過程中,她非常迅速地意識到,沒有任何一家報紙的政治新聞團隊真正缺乏人手。她打了很多電話,但成功約好見面的寥寥無幾。她還發現,業內迅速傳開謠言,說普雷斯頓質疑她的判斷力之後,她含着眼淚衝出了辦公室。這樣一來她的形象就變成一個敏感的弱女子,在大男子主義泛濫的報紙新聞業,這種品質可不受待見。接着,一則消息讓她的心情更糟糕了,由於這段時間政治經濟環境動盪不安,英格蘭銀行提高了利息,防止投機者藉此炒貨幣。幾個小時內,按揭利率也隨之上揚。瑪蒂還有按揭貸款要還,還不是一筆小數目。即使有穩定的薪水,還這筆貸款也是很沉重的負擔。沒有了薪水,那土狼般殘酷的銀行很快就要來敲門趕人了。

當天下午,她來到下議院尋找厄克特。人人都在談論他,厄克特這個名字成為下議院今天的關鍵詞。但他本人卻蹤影難覓,也不回她的電話。結果,她漫無目的地走在中央大廳旁邊有精美雕花的圓形樓道上,卻一不小心差點撞上了他。他正意氣風發地大步走在大理石台階上,通身的活力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她大吃一驚,差點滑倒。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穩住,拉到一邊。

「嘿,瑪蒂,怎麼遇見你啦,真高興。」

「我一直在聯繫你。」

「我知道。我一直在躲着你。」他這麼坦誠,連自己都吃驚地大笑起來,「別生氣。我在躲所有人。要低調,暫時要保持低調。」

「但你會參選嗎?我覺得你應該參選。」

「我真的不可能發表任何評論,瑪蒂,你明白的。就算對你也不可以。」

「今晚可以嗎?我可以來找你嗎?」

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兩人都明白這個要求並非完全指單純的會面。此時他終於鬆開了她的胳膊。

「厄克特夫人今晚在家。我需要和她好好談談。」

「當然了。」

「而且我懷疑你會遇到一大群攝影師等在門口,會把來來往往一點一滴都拍進去。」

「對不起,我犯傻了。」

「我現在最好得走了,瑪蒂。」

「我希望……」她猶豫地咬住舌頭。

「說,你希望什麼,瑪蒂?」

「我希望你能贏。」

「但我連候選人還不是呢。」

「你會是的,弗朗西斯。」

「你怎麼知道呢?」

「這叫做女人的直覺。」

他又久久地凝視着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看穿。這眼神也很不單純,「我非常欣賞這樣的品質,瑪蒂。」

她也回應着他的凝視。

「但我必須趕緊走了。盼望再次和你相遇。」

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潮汐洶湧而來,查令十字碼頭的木質平台在激流中顫動。雖然此時剛入夜,但黑暗已經十分濃重,一縷寒冷的微風從北海的某處起航,掠過河口,拂過水麵,包裹住她的腳踝。瑪蒂拉緊了大衣領子,把雙手塞回衣袋裡。《每日紀事報》的私人水上的士出現在視線中,她鬆了口氣。報社的員工乘着這艘船往返於下游的舊碼頭辦公地點和倫敦的各個地區。瑪蒂經常坐着它往來於報社和威斯敏斯特之間。現在她是來赴約的,科拉傑維斯基說有口信帶給她。

「格雷說你必須得回來。」科拉傑維斯基邊說邊走下短短的舷梯。

「我已經炒了他的魷魚了。」

「他知道。整個報社都聽到你的聲音了。我們以前都不知道,那麼使勁地摔門,牆還能不被震塌。」他的語調很輕鬆,想逗她笑,「不管怎麼說,他希望你回去,就算只是按照合同那樣再干三個月就辭職,也行。」

「我情願站在這兒凍死。」她邊說邊轉身想走掉。

「如果不工作,你就會凍死的,瑪蒂。」他抓住她的袖子,「還是回去干三個月吧。」

「去寫女性專欄嗎?」她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先干着,騎驢找馬,直到找到更好的工作。格雷說他能接受。」

「他想控制我。」

「我也想見到你。」

這句話起到了不一樣的作用,兩人相互凝視着。

「不管你想怎麼樣,瑪蒂,慢慢來。我們拭目以待。除非你真的無法忍受我,那就算了。」

「不,約翰,不是這樣的。」

「那到底怎麼……」

她又開始朝前走,但走得不快。他們沿着河堤慢慢散步,看着洶湧翻騰的河水與一路糾纏的浪花。遠處的節日大廳燈火輝煌,議會大廈也美妙絕倫。

「你怎麼看厄克特最近的這些事兒?」他終於開口問道,想找個兩人聊得開的話題。

「非常精彩,很令人激動。」

「好像騎着白馬的救世主疾馳而來拯救眾生。」

「救世主不騎白馬,傻瓜,他們都是騎驢來的。」

兩人都大笑起來,感覺輕鬆了很多。他靠近了她,她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手臂,兩人走在懸鈴木下,有意無意地踢着一堆堆的落葉。

「報紙為什麼要寫這個呢?」她問道。

「不知道。格雷昨天來晚了,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把整個報紙內容都換了,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他要登在頭版的社論。他沒有事先通知,也沒有解釋。不過這仍然引起了挺大的轟動。也許他是對的。」

瑪蒂搖了搖頭,「我不覺得是格雷做的決定。要這樣給報紙排版,是需要很大勇氣和魄力的,他就是個膽小鬼。這命令只能來自一個地方,我們——你們!——親愛的大老闆。上次他干涉報紙內容的時候,是想趕走科林格里奇,現在他隻手遮天,要給某人加冕了。」

「但為什麼呢?為什麼選中了厄克特呢?他就像個獨行俠,高高在上的貴族,教養深厚,十分傳統,你不覺得嗎?」

「他是那種沉默而強大的類型。」

「他根本不拋頭露面啊,根本沒有什麼崇拜者。」

「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約翰,低調成事。沒有人討厭他討厭到要攻擊和反對他的地步。他們對塞繆爾就毫不留情了。」她轉身面對着他,呼出的氣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旋轉的白霧,「你知道的,在別人自相殘殺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偷偷潛入了內部。蘭德里斯選的可能是最後的贏家。」

「這麼說你覺得他會參選了?」

「我肯定。」

「為什麼這麼肯定啊?」

「我是跑政治新聞的,而且是最好的。但是……」

「站在帳篷外面很冷啊,是不是?」

「我丟掉的只是工作,約翰,不是我的好奇心。我覺得這後面有大家難以想象的事情正在發生,這是很大的一盤棋。比蘭德里斯大,比格雷那膽小鬼更是要大得多。甚至大到《每日紀事報》都難以承受。」

「你是什麼意思?」

「可能是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那種級別的事情。」

「他們可是在一家報社工作,能在報紙上登他們的文章啊,瑪蒂。」

「他們還寫了一本書啊。」

「你要寫本書?」

「也許吧。」

「你想讓我這樣跟格雷說?」

「只要這能惹他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