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二十三章 線上閱讀

雄心壯志徹底破滅之後,散落的煙塵能匯聚成最壯美的夕陽。我熱愛傍晚散步,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十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周末觀察」,這是全國觀眾矚目的節目。這是基督徒要餵入獅口的時候。至少一個基督徒要去送死。節目開始後,科林格里奇漸漸放鬆了。兩天以來他一直都在努力排練,現場提的問題都是預料之中的。他抓住機會暢談了一番未來幾年的雄心壯志。他堅持讓節目組把關於查理和《觀察家報》報道的問題留到最後。他可不想讓控制室那些婊子養的不按原來說好的只問十分鐘。不管怎麼說,他都想自己控制採訪的步調。在整整四十五分鐘暢談國家利益和美好未來之後,恐怕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會覺得提出關於他弟弟的問題有點惡毒並且離題萬里吧?

進最後一段廣告的時候,薩拉就坐在演播室裡邊上的一個座位,臉上帶着鼓勵的微笑。他向她飛了個吻。常務經理向他們揮了揮手,意思是又要開始直播了。

「首相先生,節目的最後幾分鐘我想談談上周《觀察家報》對您哥哥查爾斯的報道,還有這其中關於不正當交易的可能。」

科林格里奇點點頭,表情嚴肅,但並沒有畏縮的意思。

「我知道本周早些時候唐寧街發表了一份聲明,否認您的家族和這件事情有任何關係,並暗示這其中可能是搞錯了人。對嗎?」

「沒有關係,沒有。完全沒有。可能是另一個查爾斯·科林格里奇,他們給搞錯了。但我沒什麼資格來解釋《觀察家報》那篇精彩的報道。而且我可以告訴你,我家的任何一個人都和雷諾克斯的股票沒有任何關係。我用我的名譽保證。」他一字一句緩緩地說出這席話,身子向前傾,直視着主持人。

「您的哥哥也否認,說自己從來沒有在什麼帕丁頓的煙店開假的居住地址。」

「當然沒有,」科林格里奇斬釘截鐵,「大家都知道他現在狀態不太好,但是——」

「原諒我打斷您一下,首相先生,我們沒多少時間了。本周早些時候我們的一個記者寄了一個信封,收件人寫的是自己,註明轉交給查爾斯·科林格里奇,用的是開賬戶的同一個帕丁頓的地址。那是個很醒目的紅色信封,這樣才能確保顯眼,能收到。昨天他跑到那個地址去收信,我們跟拍了整個過程。我想請您看一下監視器,不好意思,拍得不是很清晰,但我們必須用隱藏攝像機,因為店主非常不合作。」

主持人把椅子轉過去,好讓自己和觀眾都能看到自己身後的大屏幕,裡面播放的片子很不清晰,但仍然可以辨認。科林格里奇有些擔心地看了眼薩拉,然後警惕地轉過了身。

片子裡記者走到櫃檯,從錢包里拿出幾張卡片和紙張亮明身份,然後向店主解釋說,有一封委託他轉交給查爾斯·科林格里奇的信,用的地址就是他自己的郵件地址。店主,就是幾個月前跟佩妮打過交道的那個大腹便便,總是一副別人都欠了他錢樣子的店主說,除非有人能拿出當時的收據,不然他沒法把信交出來。「有很多重要的信件,」他吸着鼻子說,「不能來個人就交給他啊。」

「但您看看嘛,就在那兒,那個紅色的信封,我在這兒都能看到。」

店主撓了撓肚子,不確定地皺了皺眉頭,轉過身,從身後一個編了號的郵箱裡拿出幾個信封。一共有三個。他把紅色的信封放在櫃檯旁的記者面前,另外兩個信封放在一邊。他看着信封上的名字,某某某轉交查爾斯·科林格里奇,和記者身份證件上的名字一樣。而此時攝像機推近到另外兩個信封上。幾秒鐘後才對好焦,信封上的文字清楚地映入眼帘。兩封信的收件人都是查爾斯·科林格里奇。一個上面印着土耳其聯合銀行的標誌,另一張來自黨派位於史密斯廣場的銷售與文獻辦公室。

主持人再次轉向眼前的採訪對象,手無寸鐵的基督徒此時走投無路了。

「第一個信封是來自土耳其聯合銀行的,看上去應該確認了是這個地址用來購買和出售了雷諾克斯醫藥化學公司的股票。但讓我們想不明白的是,您自己的黨派總部竟然寄去了一封信。所以我們給銷售與文獻辦公室打了電話,假裝是持有查爾斯·科林格里奇賬單的供應商,但不太清楚他的地址。」

科林格里奇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什麼。他必須要阻止這場對他哥哥名譽的中傷,譴責節目組所使用的卑鄙陰險的手段。但他突然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張開口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整個演播室充滿了電話錄音的聲音:

「……所以您能幫我們確認一下科林格里奇先生的地址嗎?這樣我們就能馬上把貨發給他了。」

「請您稍等一分鐘,」一個急於表現的年輕聲音說道,「我馬上用電腦查一查。」

接着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

「啊,找到了。查爾斯·科林格里奇。倫敦W2,帕丁頓區,普雷德路216號。」

「謝謝你,非常感謝。你幫了我的大忙了。」

主持人再次轉向科林格里奇,「您想對此發表什麼看法嗎,首相先生?」

首相先生呆呆地盯着屏幕,一言不發,心想自己此時是不是該直接走出演播室。

「當然,我們也十分嚴肅地考慮您的解釋,可能是身份搞錯了,可能是另一個查爾斯·科林格里奇。」

科林格里奇很想大喊說這不是「他的」解釋,這不過是他的新聞秘書長私下裡義憤填膺說出的話。但還沒等他開口,主持人已經繼續往下說了,沒給他留下一條活路。

「您知道倫敦的全市電話簿上還有多少個查爾斯·科林格里奇嗎,首相先生?」

科林格里奇沒有回答,但表情僵硬,面如死灰。

「不知您有沒有興趣知道,倫敦電話簿上沒有其他的查爾斯·科林格里奇了。事實上,英國電信公司的人告訴我們,整個英國記錄在案的只有一個查爾斯·科林格里奇,那就是您的哥哥,首相先生。」

接着他又故意停頓了一會兒,示意首相可以進行回應,但那邊卻毫無反應。

「既然這件事情看起來是內部信息濫用。我們詢問了雷諾克斯醫藥化學公司和衛生部,是否曾有位查爾斯·科林格里奇在他們那裡工作過。雷諾克斯告訴我們,他們自己和旗下的子公司都沒有和沒有過叫科林格里奇的員工。衛生部的新聞處更小心些,說查清楚再給我打電話,但我們再也沒接到過他們的回應。不過,他們的工會辦公室就合作得多了。他們確認了在衛生部全國的五百零八個辦公室中,沒有任何叫做科林格里奇的員工。」主持人翻看了一下筆記,「很顯然兩年前在考文垂辦公室有個叫做米尼·科林格里奇的員工。但她現在已經回牙買加了。」獅子閉上了血盆大口,心滿意足地微笑着。

從自己坐的地方,科林格里奇能看到舞台下的薩拉,她的臉頰上掛着兩行清淚。

「首相先生,我們節目快要接近尾聲了。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科林格里奇坐在那裡,凝視着薩拉。他想跑到她身邊,擁抱她,騙她說沒什麼好哭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直到節目的主題音樂想起,演播室里怪異的沉默被打破,他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

一回到唐寧街,科林格里奇就徑直去了內閣會議室。他動作僵硬遲緩,眼神筋疲力盡。他慢慢地繞着酷似一口棺材的內閣會議桌走了一圈,手指撫摸着厚厚的棕色粗呢桌布,停在桌子的另一端。那是他在內閣坐的第一個位子,當時他還是最新和級別最低的成員。一切看上去都那麼遙遠,遠遠不止十年。中間好像隔着漫長的一生。

他又來到自己現在的位子,就在會議室的正中央,抬頭便是那「偉大的倖存者」沃波爾,正從巨大的肖像上瞪視着他。他伸手去拿記事簿邊的那個電話。唐寧街的接線總機是個傳奇般的存在,大家都將其簡稱為「接線」。電話那頭的女接線員似乎有種魔力,能夠讓達官顯貴們在任何時候找到他們要找的任何人,「請給我接財政大臣。」

不到一分鐘,大臣就接電話了。

「科林,你看節目了嗎?市場的反應得有多糟糕啊?」

財政大臣給出一個令人尷尬但十分誠實的觀點。

「他媽的真該死,是不是?好吧,我們等着瞧吧。我再跟你聯繫。」

科林格里奇接着和外交大臣通了電話,「有什麼損害嗎,帕特里克?」

「有什麼沒被損害的呢,亨利?我們多年以來一直給布魯塞爾的兄弟們塞東西,結果現在他們反過頭來嘲笑我們。」

「還有恢復的希望嗎?」

科林格里奇得到的回答是持續的沉默。

「那麼糟糕啊?」

「很抱歉,亨利。」

有那麼一瞬間,科林格里奇感覺這句道歉是真心的。

接着就輪到黨主席了。威廉姆斯是元老了,經驗豐富,過去也不是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他清楚,遇到這種事情,最好正式一些,別感情用事。「首相先生,」他開了口,他面前的對象是身份明確的首相,不是一個沮喪的男人,「過去一個小時,我接到了十一個地區主席中七個人的來電。我很遺憾地告訴您,七個人無一例外地都認為目前的情況對黨派造成了災難性的打擊。他們覺得我們現在已是覆水難收了。」

「不,泰迪,」科林格里奇虛弱地反駁道,「他們覺得我覆水難收。這是有區別的。」

他最後又打了個電話給他的私人秘書,請他和白金漢宮約一下,第二天午飯時間會個面。秘書四分鐘後打電話來說,女王陛下將在明天一點鐘和他見面。

這樣一切都結束了。

他本應該感到釋然,肩膀上沉重的擔子終於卸下了。但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劇烈疼痛着,好像他被足球流氓們來回踢了好幾個小時。他抬頭看着沃波爾稜角分明的堅毅臉龐。「哦,是的。是你的話,肯定會跟那些混蛋戰鬥到底,可能也會贏得最終的勝利。但這裡已經毀了我的哥哥,現在又要毀掉我。我不能讓它也毀了薩拉的幸福。」他輕聲說道,「我最好現在就跟她說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離開會議室去找妻子,在這之前他擦乾了臉上縱橫的淚水。

(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