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十九章 · 1 線上閱讀

大多數補選候選人只不過是法律上的一個形式罷了。法律要求我們要讓補選勝利者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情,實際上他一文不值。

十月十四日 星期四

「你他媽不會養成習慣,每天早上都叫我起床吧,你說說?」就算兩人只是在打電話,普雷斯頓也用語氣明確表示,這是一個指示,不是一個問題。

瑪蒂的感覺比昨天早上更糟糕。為了套話,她跟查爾斯·科林格里奇一起灌了很多酒。此刻的她,很難察覺眼皮子底下的細枝末節。

「他媽的,格雷。我昨晚睡覺的時候,覺得我會殺了你,因為你不願意刊登那個民意調查的報道。今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整個頭版都是那個報道的刪改版,署名居然是什麼『本報政治新聞員工』。我現在不覺得自己會殺了你,我肯定我會殺了你。但我先要問清楚,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的報道?你為什麼改變了主意?是誰改寫了我的那一版?還有,如果不是我的話,到底誰他媽的是『本報政治新聞員工』?」

「冷靜點,瑪蒂。深呼吸,別把你的緊身胸衣撐爆了。」

「我不穿勞什子的緊身胸衣,格雷!」

「你昨晚上也沒穿吧,是不是?你在幹嗎呢?朝某個能幹的精英拋媚眼,還是在什么女權主義的大集會上把你的胸罩燒了?哎唷,我可不清楚啊。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一直他媽的沒接。只要你把電話帶在身邊,你就能知道來龍去脈了。」

瑪蒂開始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幕。在腦子一片昏昏沉沉的時候,這可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她注意力一轉移,普雷斯頓就抓住機會繼續說。

「我想科拉傑維斯基已經告訴你了,昨晚,我們的一些編輯覺得你的報道缺乏有力的支撐,也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今天不應該刊登。」

他聽到瑪蒂憤慨地哼了一聲。

「坦白說,我很喜歡這篇報道,從頭到尾。」他補充了一句,儘量讓語氣顯得真誠,「我想讓它見報,但在這篇報道將這個國家的首相大卸八塊之前,我們需要進行更多的調查求證,畢竟今天可是一次重要的補選。僅僅是一張不知來源的紙,肯定不夠啊。」

「我可沒有把首相大卸八塊,是你乾的!」瑪蒂試着插嘴,但普雷斯頓搶先一步搶過話頭。

「所以我跟黨派內的一些高層熟人聊了聊,昨天深夜我們得到了所需的支持和證據。剛剛好趕在發稿截止時間之前。」

「但我的報道——」

「你的報道需要修改,我們還會繼續跟蹤下去的。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但你一直不接,所以我就自己改寫了一下。我可不想拱手交給別人,這個題材太勁爆、太好了!所以,這樣說來,『本報政治新聞員工』就是我。」

「我只不過寫了一篇關於民意調查的報道,你就把它變成了對科林格里奇的徹底批判。有些話出自什麼『高級黨派官員』之口,儘是些批評和譴責。除了我,你到底還派了誰到伯恩茅斯來?」

「我的這些信息來源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瑪蒂。這一點你要搞清楚!」

「一派胡言,格雷。我他媽的才是你派到這個會議來採訪的政治記者。你不能這樣對我遮遮掩掩的。報紙上的報道把我原來那篇整個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把科林格里奇徹底搞臭了。幾個星期之前,你簽發的報道里把他的形象塑造得那叫一個好啊,就像背後都帶着太陽的光輝。而現在的他,你怎麼說來着,『是個災難般的威脅,可能隨時都會將整個政府吞沒』。這個報道一出,我今天早上就別想走出去了,估計人人都像躲瘟神一樣躲我。所以你至少得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普雷斯頓試過了。他提供了一個解釋,並非事情的真相,但這又怎麼樣呢?現在,他覺得是時候擺擺架子,胡亂用幾句話應付過去就好了。「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一個他媽的精彩的獨家報道,就是這麼回事。還有你可能沒注意到,瑪蒂,我是這家報紙的總編輯,也就是說,我不用浪費時間向遍布全國的每個乳臭未乾的記者解釋我的決定。你按照指示行動,我遵守命令做事,我們倆就相安無事,繼續工作。明白了嗎?」

「那誰他媽的給你下命令,格雷?」瑪蒂咄咄逼人地問道。但回答她的是「嘟嘟嘟」的忙音,電話已經掛斷了。她沮喪地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她不能也不願意再多忍受一秒了。她一直以為新的機遇之門正在她面前打開,結果她的編輯卻一扇扇關上,壓住了她前去開門的手指。她無法理解,也不願接受。

三十分鐘後,她已經坐在早餐餐廳了。她喝了好幾杯咖啡,試圖理清自己的思緒,但仍然無法理解眼下的情況。唯一讓她感到輕鬆的是,凱文·斯賓塞沒有出現在這裡。她的腳邊放着一摞今天早上送來的報紙。她不得不承認普雷斯頓是對的,這是一個精彩的獨家專題,是今天所有報紙中最出色的頭版。數字很有說服力,引用的話極具衝擊力。格雷維爾·普雷斯頓只不過是坐在倫敦的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怎麼可能寫出這麼好的東西呢?她百無聊賴地玩着報紙上的縱橫填字遊戲,突然感覺到一片陰影從餐廳那頭蔓延過來。她抬起頭,發現高大肥胖的本傑明·蘭德里斯正在那一頭靠窗的餐桌邊坐着,與黨派的財政大臣皮特森勳爵進行交談。這位大老闆寬大的肚腩擠在一張完全無法承受其重量的椅子裡,儘量向另一邊傾斜着,直到肚子再也不能動。他正在對皮特森微笑,握手,完全無視瑪蒂的存在。電光火石間,她有點明白了,一切好像漸漸清晰了起來。

首相的政治秘書畏縮了一下。桌子對面的新聞秘書長已經第三次把今早的報紙狠狠推到他面前了,他也是第三次試着把報紙推回去。現在他有點理解聖彼得的感受了。

「我的天哪,格雷厄姆,」新聞秘書長咋咋呼呼地開了口,音量很大,「我們不可能把伯恩茅斯每一份他媽的《每日紀事報》都藏起來。他肯定會看到的。還不如你拿去給他看。就是現在!」

「為什麼必須是今天啊?」政治秘書嘟囔着抱怨了一聲,「馬上就要進行補選了。我們熬了一晚上幫他準備明天的演講。現在幹嗎啊?難道要他把整個報告全部重寫嗎?我們去哪兒找這個時間啊?他肯定會暴跳如雷的!」他帶着一點軟弱的沮喪和挫敗,把公文包重重地關上了。「前幾個星期壓力已經夠大的了,現在又出了這檔子事。真是沒有一刻安寧啊,是不是?」

他的同伴選擇不作回答,裝作欣賞酒店窗外海灣對面的風景。雨又下起來了。

政治秘書拿起報紙,緊緊地卷了起來,扔到了房間對面。紙卷落到垃圾桶里,造成了強烈的衝擊。垃圾桶倒了,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散落在地板上。作廢的一頁頁演講草稿,混合着煙灰,還有幾個空空的啤酒罐和番茄汁瓶。「他應該安心地吃頓早飯,可憐可憐他吧。早飯以後我再告訴他。」他說。

這並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亨利·科林格里奇正享受着眼前的蛋料理。今天清晨,他弄完了會議演講的稿子,讓手下稍微收拾了一下熬夜留下的狼藉,在睡覺之前把正式的稿子打了出來。這個覺不算長,但睡得挺沉。這可能是幾個星期以來睡的第一個好覺吧。

會議閉幕時的演講就像一片烏雲罩在他的頭頂上。他絲毫不熱衷於這裡大大小小的會議,虛情假意的寒暄,遠離家人的一周時間,晚餐桌上過度放肆的燈紅酒綠,當然還有演講。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演講了。為了這個演講稿,他要在煙氣熏人的酒店房間裡進行長時間的痛苦討論,有時候好像稍稍有點眉目,有點進展了,討論又得戛然而止,得去為什麼舞會開幕,或者參加什麼勞什子的招待會。很久以後再繼續,大家又都不知道之前到底說到哪兒了,浪費很多時間來回想。如果最後出來的演講稿不怎麼精彩,大家還是會假惺惺地說不錯,但離開的時候就等不及地議論紛紛,說什麼這裡不行,那裡緊張了啊。算了,是禍躲不過,硬着頭皮上吧。

不管怎麼說,就要結束了,只要把演講稿當眾念出來就好。首相感到相當輕鬆,甚至在早餐前提出和妻子沿着小道散個步,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清除出去,才不管這雨下還是不下呢。首相保安特警隊的指揮人員們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跟着。兩人一邊散着步,科林格里奇一邊和妻子討論着冬歇時去安提瓜島或斯里蘭卡該有多愜意快活。「我覺得今年還是去斯里蘭卡吧,」他說,「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待在海灘上,薩拉,但我肯定是想去山裡走幾趟的。山裡有些很古老的佛寺,聽說野生動物保護區也很有看頭。斯里蘭卡的總統去年還跟我說起過,聽起來真的非常……親愛的,你根本沒在聽嘛!」

「對不起,亨利。我只是……在看那位男士的報紙。」她朝一個男人揚揚頭。這是個列席會議的小人物,海風吹得他差點拿不住手裡的報紙。

「報紙比我有趣多了,是不是?」

然而,說完這句話,他難能可貴的輕鬆心情就隨風而逝,開始感到局促不安。他想起還沒人給他帶來每日媒體簡報呢。當然,要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肯定會有人告訴他的。但是……幾個月前,他犯過一個錯誤,當時手下的人說服了他,不用每天花很多時間來讀那些報紙,讀一讀綜合簡報就可以了。但做簡報的工作人員可能目光會比較狹窄和短淺,他們眼中重要的內容不可能和首相的看法完全一致。他在他們的簡報中發現越來越多的漏洞,特別是關於重要的政治問題。當有壞消息時,這種情況尤其嚴重。當然,他們是想保護他,但他一直害怕,他們為他編織起來的蠶蛹可能最終會讓他窒息而死。

他還記得任職的第一天,從白金漢宮駕車一圈,首次作為首相踏進唐寧街十號的情景。喧鬧的人群和電視攝製組都在外面,那扇巨大的黑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他看到一個離奇的景象。從大門邊延伸到另一頭的巨大門廳中,聚集了兩百多名公務人員,熱烈地對他鼓掌,就像歡迎撒切爾、卡拉翰、威爾遜和希斯一樣。未來他們也會這樣歡迎他的繼任者。在門廳另一端,面對着這群公務人員的地方,站着他手下的政務員工,這是一群忠實的支持者,在他接任瑪格麗特·撒切爾的計劃和選舉活動開始之初,由他親自匆忙但細心地挑選出來,他專門邀請他們到唐寧街來共享這歷史性的一刻。這個小團隊只有七個人,在新的環境下,每個人都顯得有些矮小。不,僅憑他們幾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根本毫無掙扎還手之力。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他幾乎看不見這些黨派的智囊,因為他們被各種公務纏身,被政府這架巨大的機器榨乾吃淨。現如今,最初的那些人都已經走掉了。不,完全依賴這些官員不是什麼好主意,他暗暗下定了決心。他決定不再看新聞簡報,而是像過去一樣認真讀報。但這幾天可能沒什麼時間了。下星期一定要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