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十五章 線上閱讀

黨派會議有時候特別歡樂。大家像一窩嘰嘰喳喳的布穀鳥。這時候你可以安靜地坐着,看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都拼了老命要把別人擠出窩去。

十月初,反對黨年度大會之前不久,該黨派就推選出了新的領袖。選擇新「代言人」的過程好像給反對黨注入了新的活力,給了他們新的希望,讓他們貌似繫上了象徵復興與拯救的紅絲帶。當黨派的全體成員聚集在一起開會時,面貌煥然一新,早已不是僅僅幾個月前輸掉選舉的那群烏合之眾了。整個大會在歡慶的氣氛中舉行,大家的頭頂上懸掛着一條巨大而簡單的橫幅:勝利。

而接下來的一周,科林格里奇召集同僚們開會時,氣氛和情緒則形成了鮮明對比。位於伯恩茅斯的會議中心聚集了四千名黨派成員。如果他們充滿熱情,一心一意地支持自己的領袖,那現場氣氛一定熱烈得快要掀翻屋頂了。但此時卻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沒有精神,沒有野心,沒有勇氣。磚牆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掛,現場的設備和裝飾也冷冰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強調聚集起來開會的這幫人有多麼消沉頹廢。

如此一來,奧尼爾就面臨着重大的挑戰。作為宣傳處處長,他的任務就是「包裝」整個會議並提振大家的士氣。然而,他卻不得不帶着越來越激動不安的情緒,和黨派成員們一個個地談媒體上那些烏七八糟的報道。他不停地道歉、解釋、講道理,並把責任推給別人。特別是在喝醉的時候,他會指名道姓地批評威廉姆斯勳爵。黨主席把各類預算都削減了,對各類問題遲遲不下決斷,根本把握不住局勢。四處傳播的謠言說主席想讓黨派會議進行得低調些,因為他覺得會議上首相可能不太好應付。「執政黨對科林格里奇的領導能力表示懷疑」,這是伯恩茅斯會議期間,《衛報》第一則相關報道的標題。

會議大廳中,根據之前設定的嚴格程序,激烈的辯論繼續着。講台上方懸掛着巨大的標語:「找到正確的道路」。在很多人眼裡這話顯得十分矛盾。每個人上台發表講話都拼盡全力想儘量符合黨派的指導方針,但往往離題萬里。會議廳里議論紛紛,負責維持秩序的幹事們根本控制不了。小小的咖啡廳和休息區處處都是圍做一團的記者和政客,他們攪着杯中茶,臉上全都忿忿然露出明顯的不滿。所到之處,媒體聽到的全是批評之聲。最近剛丟掉席位的前議員們訴說自己的沮喪與挫敗,但大多數人都要求報道里不要引用他們的話,因為害怕下次選舉再次當選無望。然而,他們的選區主席可絲毫沒有這樣的警惕性,大肆發着牢騷。他們不僅僅丟掉了議員的席位,接下來還要忍受長達好幾年反對黨成員在當地市政對他們發號施令,呼風喚雨,提名市長和委員會主席,享受各種特權,把所有功勞都攬到自己頭上。

而且,根據一位前首相的經驗之談,可能將一個已經身處困境的人推向憤怒和絕望的巔峰的考驗,就是「事件,親愛的,大事件」。本周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之一,就是定期於周四舉行的一次補選。多塞特東區的議員,安東尼·金肯斯爵士,在大選開始的四天前突然中風。當選之時,他正在重症監護室,在應該發表效忠宣誓的當天,他則塵歸塵,土歸土,下了葬。於是多塞特東區又將經歷一次選舉之戰。他的選區離伯恩茅斯的集會地不過數英里之遙,而且政府在當地的多數票占了將近兩萬張,因此首相決定在黨派大會周舉行補選。有人建議不要這樣做,但他認為總的來說這還是值得冒險的。對會議的宣傳會提供一個很好的選舉活動背景,而且會有很多人因為安東尼爵士的逝世投出堅定的同情票(但這位爵士的代理人咕噥着抱怨了一句,說真正了解那個老混蛋的人可不會投同情票)。在會議現場工作的黨派人手將離開幾個小時,到最需要他們的拉票活動中去。等他們完成了任務,政府成功得到這一席位,首相可以在自己的黨派會議演講中親自歡迎這位得勝的候選人,這樣一來大家都會很滿意(而且也省了一筆額外的宣傳費)。計劃差不多就是這樣。

然而,早上參加完拉票活動,一車車往回趕的會議工作人員們帶回的報告卻並不樂觀,甚至有的還充滿了抱怨。當然啦,這個席位還是能保得住,沒人懷疑這一點,從戰後起黨派就一直穩坐這個位子。但科林格里奇所希望的那種一邊倒的壓倒性勝利卻一天天悄然走遠。

糟糕!這個星期將過得很艱難,黨派高層們所計劃的勝利慶祝與狂歡看來是無望了。

十月十三日 星期三

瑪蒂醒來之後,發現頭痛得厲害。她看着窗外,有一道長長的灰白雲朵橫架在天空中。海上正吹過一陣濕潤的冷風,令海鷗上下翻飛,讓她的窗戶咔嗒作響。「這真是天堂里的又一天啊。」她自嘲地嘟囔了一聲,把被子掀起來,甩到身後。

她沒什麼「忘恩負義」的理由。作為一家國家性大報紙的代表,她是有幸在總部酒店占得一屋棲身的少數幾位記者之一。其他人則需要去更遠的地方自己找住處,遇上下雨,等他們來到會議中心時,渾身已經濕透了。而瑪蒂則成為「被選中的人」,住在這家酒店裡,自由自在地和政客、黨派官員們混在一起。這也是導致她頭痛的原因之一。昨天晚上她有些太自由自在了,甚至有兩位男士主動向她求歡。先是一名同事,過了很久之後則是一位內閣官員。瑪蒂自然拒絕了他,而他很快忘記了這種尷尬,把注意力轉移到一位公關公司的年輕女士身上。兩人往停車場走去,身影漸漸消失在燈紅酒綠之中。

瑪蒂對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假正經。她和同事常常有意給政客們灌酒,而如果勸酒的氣氛過於熱烈,她們就得付出代價。酒吧里的政客一般有兩個目標,要麼一夜纏綿貪歡,要麼中傷誹謗他人。這樣一來,在酒吧中各種各樣的偶遇就給瑪蒂提供了收集流言蜚語的大好機會。最大的問題在於,第二天早上,她還處在宿醉狀態時,稀里糊塗的腦袋能把多少信息整合到一起。她伸展了一下雙腿,努力想讓全身恢復流暢的血液循環,並試着做了幾個健美操的動作。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發出痛苦的尖叫,這可不是什麼克服宿醉的好方法。因此她換了種方式,打開窗戶想透透氣,結果馬上就意識到這是今天做的第二個糟糕決定。這家小旅館修建在高高的懸崖頂上,是進行夏天日光浴的理想地點,但秋天的早上則濃雲密布,海風呼嘯。數秒之內,本來暖氣過於充足的房間就變成了一個冰窖。因此,瑪蒂想,應該先吃點早餐略略墊墊肚子,再做下一個決定。

她沖了澡,從浴室里晃悠悠地走出來,忽然聽到走廊上傳來一陣喧譁嘈雜的腳步聲。有人送東西來了。她趕緊圍上一條浴巾,開了門。在門廳的地毯上堆着一摞摞晨報,這就是她即將開始的工作。她抱起來,漫不經心地往床上一扔。一份份報紙四散分開,讓本來就凌亂褶皺的羽絨被顯得更為煩亂。一張紙在空中嘩啦啦地自由飛舞着,掉到了地上。她揉了揉眼睛,撿了起來,接着又揉了揉眼睛。眼前晨間的霧氣逐漸驅散了,她清楚明白地看到刻在這張紙開頭的白紙黑字:「第四十號民意研究調查,十月六日。」更突出的是另外兩個字,用大寫的粗體字強調着:「機密」。

她坐在床上,又揉了揉眼睛,想確認一下這是不是真的。他們肯定沒有隨意地把這樣的東西跟着《每日鏡報》到處亂發吧,她胡思亂想着。她知道黨派每周都會進行這樣的民意研究調查,但發行的範圍是非常有限的,僅限於內閣官員和少數幾個黨派高官。她在少數幾個場合拿到過幾份,但僅僅是因為裡面有些好消息,黨派想稍稍傳播一下。不然的話,這些調查就被嚴格保密。兩個問題立刻闖進瑪蒂的腦海:一,最近的調查中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好消息呢?二,為什麼送來的時候這文件被包得跟鱈魚薯條一樣隨便?

她拿起調查讀了下去,雙手開始難以置信地顫抖。幾周前得到百分之四十三投票,贏得大選的黨派,現在只有百分之三十一的投票了。而反對黨則上升到進步勢頭的百分之十四。這無異於天崩地裂,但更糟糕的還在後面。首相受歡迎程度的調查結果數字令人萬分震驚。他的支持率和反對黨新領袖的支持率差了十萬八千里。科林格里奇的受歡迎程度大概和一隻蛔蟲差不多,支持率比聲譽受挫時期的安東尼·艾登還低。

瑪蒂重新裹緊了身上的浴巾,盤腿坐在床上。她已經明白這種絕密信息為何會到達自己手裡了。這可謂是重磅炸彈,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點燃導火索。如果這種消息在黨派會議期間爆炸開,那造成的損害絕對是災難性的。這是一次有意的破壞,但也是一則絕佳的報道,這是屬於她的報道,只要她確定自己是第一個得到這份報告的記者。

她抓起電話,迅速撥了個號碼。

「什麼事?」電話那頭有個睡眼惺忪的女人打着哈欠。

「您好,是普雷斯頓夫人嗎?我是瑪蒂·斯多林。不好意思打擾您睡覺了。格雷在嗎?請幫我叫一下他好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她的編輯接了電話。「有誰死了嗎?」他劈頭就問。

「什麼?」

「有誰他媽的死了嗎?不然你他媽的這麼早給我打電話幹嗎?」

「沒誰死了,我是說……對不起。我忘了這是什麼時間了。」

「去死。」

「但什麼時間不重要,」她收回本想回敬的粗口,「我有個絕妙的新聞。」

「什麼新聞?」

「我在送來的晨報里發現了這則新聞。」

「嗯,真讓我安心啊。我們現在只比別人晚了一天而已嘛。」

「不,格雷。你聽我說好嗎?我拿到了黨派最新的民意調查數字。簡直太轟動了!」

「你是怎麼拿到的?」

「就放在我門外的。」

「還跟禮物一樣似的包起來了,是吧?」總編從未如此努力地想掩飾住諷刺的口吻,更別提是在大清早了。

「但真的令人難以相信,格雷。」

「肯定難以相信啊。所以是誰把這小禮物放在門外的呢,聖誕老人嗎?」

「呃,這個,我不知道。」一絲疑惑終於潛入了她的聲音當中。浴巾已經滑落了,瑪蒂現在赤身裸體。她感覺上司正盯着自己。現在她是完完全全地清醒了。

「嗯,我覺得應該不是亨利·科林格里奇親自放在那兒的吧。那你覺得是誰想泄露給你呢?」

瑪蒂沉默了,這暴露了她的疑惑。

「我想你昨晚沒有跟哪位同事尋歡作樂吧,啊?」

「格雷,那跟這事兒有什麼關係啊?」

「這是個圈套,我無知的小姑娘啊。他們此時此刻說不定正坐在酒吧里,喝着以毒攻毒的解醉酒,大聲嘲笑着你呢。我簡直不忍心再說下去。」

「那你怎麼知道呢?」

「我他媽的不知道。但問題在於,神力女超人啊,你他媽的也不知道啊!」

瑪蒂那邊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她想把滑下去的浴巾再提上來,結果沒成功。接着她孤注一擲地對總編進行最後的說服,「你難道不想聽聽調查內容嗎?」

「不想。你連調查從哪兒來都不知道。記住,看起來越是轟動,你被陷害的可能性就越大。這他媽就是一次惡作劇!」

「啪!」掛電話的聲音在她耳朵里炸開來。就算她沒有宿醉,這一聲都夠頭痛上許久了。她腦子裡已經成型的頭版大標題漸漸消散在清晨灰濛濛的濃霧中。這次宿醉比之前難受何止百萬倍。她需要來一杯黑咖啡,萬分需要。她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大笑話。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像這樣一絲不掛,還是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