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十一章 線上閱讀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真是讓人失望透頂。駕船出發時,他對自己要去哪裡一無所知,等到了地方又對自己在哪兒一無所知。如果你想去惹原住民,還是待在家裡的好。

七月十六日星期五至七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在下議院工作可能會讓你興奮激動,有時候還能創造歷史。但很遺憾,通常情況都不是這樣。通常情況就是一團糟。工作時間太長,工作任務太重,時時刻刻都需要曲意逢迎滿臉堆笑,幾乎沒有機會休息調整和釋放壓力。所有這一切都讓議員們心中那個長長的暑假變得像久旱逢甘霖,沙漠遇綠洲。等待暑假的過程中,議員們的耐心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急躁。休會前的那幾天,厄克特在下議院的走廊和酒吧中走了一走,想提振一下士氣,平復疑惑不安的心情。很多政府的后座議員們,都很憂慮科林格里奇越來越勉強不佳的表現。士氣這東西,崩塌很容易,要重振卻很難。有些資歷很深的議員覺得厄克特可能有些用力過猛了。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工作,讓很多人意識到,首相雖然不得不親自一個猛子扎進波濤異常洶湧的水中,但如果這是黨鞭長的錯,那基本上大家也認為這是絕對忠誠的表現,有時候,就連這忠誠也顯得太過了。但這些東西又有什麼關係呢?法國南部的微風在大家心中吹拂着,而那裡的海浪很快就將沖走腦子裡這攤議會的漿糊。

八月是個安全閥。所以政府有個秘訣,就是在假期到來之前的三伏天宣布有爭議性的重大決定,這樣一來,一切就淹沒在度假的聲浪中了。通常,這些決定的細節會以書面答卷的形式悄然地出現在卷帙浩繁的官方議會議事錄中。這表示此時已經開誠布公並清楚明白地做了公開的記錄。但此時大多數議員都在整理辦公桌,努力回想自己把護照藏到哪兒去了。就算有那麼一兩個人注意到了其中這些細節,也幾乎沒有時間和機會好好鬧上一場了。那上面記錄的就是事實,完全的事實,除了事實再無其他——只要你小心翼翼地讀過那些小號的字體。

所以說,國務大臣書面答卷草稿的影印版在計劃出版日期的前十天就被發現實在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這份影印件就躺在安妮酒吧的一把椅子下面,那裡是議員們和記者們聚到一起「家長里短」的地方。更為尷尬的是,書面答卷中宣布了要強制削減英國地方自衛隊的計劃,因為地方自衛隊與政府在核領域的計劃之間已經越來越沒什麼關係了。而讓這個事件更微妙更奇怪的是,草稿的第一發現者是《獨立報》的議會記者。人人都喜歡和尊重這位記者,他深諳如何在報道時去求證和切入。所以,四天以後,就在暑期休會前那個工作周的開始,相關的報道出現在該報頭版顯著位置時,大家都知道這是很可靠的。原本可能是誰的無心之失,現在開始引發騷動和混亂。

發起報復和懲罰的人可不同於往常。雖然地方自衛隊並不是什麼一日萬金的職業,但成員很多,影響力極大。有很多有頭有臉的精英人物都是其中的議員,地方選區的政黨中,很多高層人士都會在名字後面驕傲地加上一個縮寫「TD」,這代表在地方自衛隊服役。他們一定會拼盡全力對此事口誅筆伐,保住自衛隊的。

所以,當議員們聚集起來,和下議院領袖處理休會前的最後一些事情時,空氣中的沉重感並非僅僅因為仲夏的暑氣,更多的是議員們對政府背信棄義的指責,還有人情緒激動地要求改變政策和方向。幾乎所有這些都來自政府的議席。反對黨大都懶得動彈,只是坐在位子上,就像兇猛而慵懶的羅馬獅子,看着基督徒自相殘殺。

此時挺胸站立着的,是加斯帕·格蘭傑爵士,他是大英帝國勳章獲得者,治安官,當然也是一名光榮的自衛隊員。儘管空調製冷不太夠,這位老者還是不願意降低個人的標準,他驕傲地穿着厚重的三件套正裝,打着一條精心熨燙過的軍服領帶。他是位資歷很高的后座議員,也是大家推選的后座防衛委員會主席,他的話分量很重。

「這樣的削減實在沒有必要,而且會造成很深的傷害,我尊敬的同僚們提出了這一點,請允許我再回到這一點上來。領袖大人難道就不考慮考慮他自己的支持者,以及這件事情對他們造成了多麼大的感情創傷嗎?」他越說越氣憤,嘴角堆起了白白的泡沫,「他難道沒有想過,這一削減會在未來幾個月對政府造成什麼樣的損失嗎?他難道就不能給議會一點時間,就這件事情進行辯論,對決定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改嗎?如果他連這都做不到,那麼他就無法招架對他不誠實的指控,灰溜溜地離開政府;就如同他無法招架那些燒殺搶掠之徒,總有一天將離家棄國。」

兩邊都傳來喝彩與支持的喊叫,只有政府前座的高層們沒有反應。下議院領袖西蒙·羅伊德挺直了身板,再一次做好走上講台的準備。他覺得講台應該用沙袋穩紮穩打地壘起來。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很難觸到他的「底線」,但過去這二十分鐘實在太讓人難以忍受了。他心裡的怒火也熊熊燃燒起來,他發現自己之前準備好的回答越來越無法保護他,因為自己人都開始肆無忌憚地朝他開火了。他很高興首相先生、國務大臣就與他一起坐在前座。他憑什麼要獨自承受這樣的痛苦?在回答問題時,他不斷交換着承重的腳,實在是太累人了。

「我尊敬的同僚沒有看到關鍵問題。發表在報紙上的文件是偷竊的政府財物,是偷竊的!這件事情比文件本身更嚴重。如果要就任何事情進行辯論,就應該辯論如此不道德和不誠實的惡劣行徑。他是個榮譽等身,資歷很深的人。坦白說,我本以為他會和我一起,全心全意地來指責對重要政府文件的偷盜行為。他必須認識到,喋喋不休地重複文件中的細節,等於寬恕這重大的偷竊行為。」

有那麼一瞬間這回答聽起來還挺有道理,但加斯帕爵士迅速站起來,請求繼續闡述。一般情況下這請求是不會被允許的,但今天可不是一般情況,在整個議事廳不斷揮舞的議程表之中,議長同意了爵士的請求。這位老兵盡最大努力挺直了身子,後背直直的,鬍子直豎,因為純粹的憤怒而漲紅了臉。

「沒抓住重點的是我這位位高權重的尊敬同僚。」他的聲音如雷神咆哮,「他難道沒弄明白,比起和俄國士兵同床共枕,我更願意和英國小偷做朋友。這個政策對我們就是個威脅,我們很有可能會引狼入室,讓外敵有機可乘!」

歡呼與贊同之聲掀翻了屋頂,議長用了整整一分鐘才讓大家安靜下來。在這段時間內,議員領袖轉過頭,向首相和國務大臣投去絕望的一瞥。三人頭碰頭地商量了一會兒,之後科林格里奇對下議院領袖略一點頭,再一次慢慢站起來。

「議長先生,」他開口道,接着停下來清了清已經乾燥無比的喉嚨,「議長先生,我的尊敬同僚和我都仔細地傾聽了議員們的心聲。綜合各位議員提出的種種意見,首相先生和國務大臣先生允許我宣布以下決定,政府將重新審視這個重大事件,看看……」

其他人好像對他要「看看」什麼全然不感興趣。他接下來的話被驚人的尖叫聲打破了。他這是在舉白旗投降呢。同僚們紛紛欣慰而敬佩地拍拍加斯帕爵士的後背,反對黨的嘲弄和揶揄此起彼伏。議會記者們奮筆疾書。在所有人的喧譁與騷動,疑惑與不解中,亨利·科林格里奇獨坐一隅,就像一個被遺忘的縮水玩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襪子。

「我們這兒搞得跟烤人肉似的,簡直他媽的外焦里嫩啊。」聯合社的曼尼·古德柴爾德大聲地說。此時瑪蒂正努力擠過議事廳門外大廳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來。每個角落都有人在爭論:反對黨成員洋洋得意,覺得自己贏了。而政府支持者們明顯底氣不足,只是虛弱地爭辯說這是人情與道德的勝利。但大家都認為自己剛剛目睹了一位首相最為痛苦和尷尬的時刻。

瑪蒂繼續尋找着她的目標獵物。在一片混戰中她看到了身材高大的厄克特。他的臉上有石頭一般堅毅的輪廓,快速地走着,拒絕回答幾位激動焦慮的后座議員提出的問題。他隨手打開一扇門,消失在門後。瑪蒂追着他跑了出去,發現厄克特正三步並作兩步地踏上通向樓上走廊的大理石台階。

「厄克特先生,」她一路追着匆忙逃走的黨鞭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求您了,我需要您發表點看法。」

「恐怕我今天沒什麼看法,斯多林小姐。」厄克特回頭甩下一句回答,並沒有停下。

「哦,我們不是又要玩『黨鞭長拒絕支持首相』的遊戲了吧?」

突然間厄克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面對面地看着大口喘着粗氣的瑪蒂。他眼睛放光,但卻沒有絲毫輕鬆幽默之意。「是的,瑪蒂,我想你有權利去推測一些事情。那麼,你怎麼看的呢?」

「這下要被千刀萬剮了。官方的看法都是這樣。如果說這之前科林格里奇就已經陷入水深火熱的話,那麼之後他就要承受更多的地獄體驗了,他們要把他一點點地凌遲處死。」

「嗯,你可以這麼說。當然啦,首相不得不丟盔棄甲的事情也不算稀奇了。但在如此公開的場合就這樣放棄政策……」

瑪蒂等待厄克特把話說完,但他沒有。他可不會批評自己的首相,至少不會在台階上這樣公然地議論。但他不批評,也絕無試圖為他辯護的想法。

「但這是幾周以來第二次重大信息泄露事件了。到底是誰泄露的呢?」

他用鷹一般的眼神凝視着她,讓她深深着迷,又略有點害怕。

「作為黨鞭長,我要負責的僅僅是以原則來管理政府的后座議員。你不可能指望我去對我自己的內閣同僚們指手畫腳。」

她的雙唇顫抖了,倒吸了一口涼氣,「是內閣的人泄露的?」

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說了嗎?」

「但是,是誰呢?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他走近了一點,「哦,你真是把我看得透透的啊,瑪蒂·斯多林小姐。」他現在是在嘲笑她呢,離得那麼近,她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完全不知道,」他繼續道,「但毫無疑問,首相要求我去找出這個人。」

「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

「我覺得我可能已經說得夠多了。」他一邊說一邊轉身上樓。

但瑪蒂可不是輕易就能打發的,「真是太棒了,謝謝您。當然啦,我會遵守議會採訪條款的。」

「但我什麼也沒告訴你啊。」

「首相將調查內閣同僚,看看是誰在泄露敏感信息。」

他再次停下腳步,轉過身,「哦,瑪蒂,我不可能發表任何評論。但你真是比你那些腦子進水的同事靈敏太多了。在我看來,這是你的邏輯推斷,而不是由我的言語啟發的。」

「我不想給您帶來任何麻煩。」

「但是,瑪蒂,我覺得你很想這樣做啊。」他在跟她玩遊戲,簡直可以算得上是打情罵俏了。

她回望着他,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對於麻煩,您的認識肯定比我深多了。你會發現,我是個非常努力刻苦的門徒。」

她不是特別確定為什麼要這樣說。她本應該臉紅的,但完全沒有。他眼中的諷刺意味本應完全退卻,但仍在其中閃爍不停。

突然間她衝上前去拉住他的袖子,「如果我們一起來玩這個不道德的遊戲,那麼就必須信任彼此。所以,我要好好說清楚一件事情。您並未否認首相將發起一場針對內閣同僚行為的調查,不否認就是確認了。」

現在輪到他壓低聲音了,「你可以這麼說,瑪蒂。我不可能發表任何評論。」

「那就是我要寫的報道。如果是錯的,我請求您,現在就阻止我。」

她更緊地抓住了他。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阻止你,瑪蒂?為什麼要阻止你呢?我們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