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群星閃耀時:到不朽的事業中尋求庇護 • 二 線上閱讀

躲在木箱裡的人

恩西索的船張起滿帆,從伊斯帕尼奧拉島向美洲的陸地駛去。島的輪廓已沉沒在藍色的地平線下。這是一次靜悄悄的航行,開始時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只是到了後來才發覺那隻膘肥強壯、特別有力的狼狗——它是著名狼狗貝塞里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由於叫萊昂西科(小獅)而出名——在艙面上不安地跑來跑去,到處用鼻子嗅着。沒人知道那隻強壯的狼狗的主人是誰和怎樣登上船的。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隻狗終於停留在一隻最後一天運上船的特大食品木箱前不走了。可你瞧,沒想到那隻木箱自己打開了,從裡面鑽出一個約摸35歲的男子,他全副武裝,身佩長劍、頭戴盔甲、手持盾牌,活像卡斯蒂利亞的保護神聖地亞哥[1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14]。他以這種方式對自己的那種令人驚嘆的大膽和機智做了第一次考驗。他出生於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個貴族家庭,曾作為一個普通士兵隨羅德里戈·德·巴斯蒂達斯一起遠航來到這個新世界,在經過若干次迷航以後終於在伊斯帕尼奧拉島登岸。島上的總督曾想把巴爾沃亞培養成一個好樣的殖民地開發者,但是沒有成功。他把分配給他的土地管了幾個月之後就棄置不顧了,最後徹底破產,不知該如何擺脫那一群債主。可是,正當其他的負債人緊握着拳頭,從海灘上憤怒地凝望着那幾隻阻攔他們逃到恩西索船上去的政府的小船時,巴爾沃亞卻躲進一隻空着裝食品用的大水箱裡,讓僕役抬上了船,從而大膽地繞過了迭戈·哥倫布總督[15]布設的警戒線。當時,船上的人都忙着啟航,一片混亂,沒有人察覺這樣狡猾的詭計。一直當他知道船已經遠離海岸,再也不可能為了他而把船開回去時,這個偷乘的旅客才露面。現在他正站在眾人面前。

[13] 聖地亞哥(Santiago),耶穌基督的十二使徒之一,西班牙保護神。

[14]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Vasco Nufiez de Balboa, 1475—1519),西班牙探險家,被認為是太平洋的發現者,舊譯巴爾博或巴爾博亞,按西語發音應譯為巴爾沃亞。1500年隨探險家羅德里戈·德·巴斯蒂達斯(Rodrigo de Bastidas)一起航行到美洲,在伊斯帕尼奧拉島落腳,1510年前往達連灣開闢新殖民地,1S12年自任該殖民地總督,以後經歷如本篇所述。

[15] 迭戈·哥倫布(Diego Colombo, 1480—1526),美洲發現者哥倫布的兒子,1509年任伊斯帕尼奧拉島的總督。

恩西索「學士」是學法律的人,像大多數法學家一樣,缺乏浪漫色彩。他,作為那塊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長官,作為警察總督,不願意看到在該地有吃白食的人和來歷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對巴爾沃亞說,他不想把他帶走,而是讓他在下一個他們經過的海島上岸,不管那島上是否有人居住。

不過,事情最後沒有發展到這一步。因為正當這艘船駛向「黃金的卡斯蒂利亞」途中,他遇到了一條坐滿了人的小船——這簡直是奇蹟,因為在這些尚未為人所知的海域上當時總共只有幾十條船在行駛——那條小船由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薩羅[16]的人率領,這個人的名字不久就蜚聲世界。船上的乘員是從恩西索的殖民地聖塞瓦斯蒂安來的,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一群擅離職守的譁變者。但使恩西索大驚失色的是,他們報告說:再也沒有聖塞瓦斯蒂安了,他們是這塊以前的殖民地上的最後一批人,司令官奧赫達自己駕了一艘船先溜走了,剩下來的人一共只有兩艘雙桅小帆船,為了能在這兩艘小小的帆船上每人得到一位置,他們不得不等到死掉了70人以後才動身。後來,其中的一艘又出了事故;皮薩羅率領的這34人是「黃金的卡斯蒂利亞」的最後一批倖存者。既然如此,那麼現在又該駛向何處呢?恩西索的人在聽了皮薩羅的敘述以後,已經沒有興趣到那偏僻的移民區去遭受可怕的沼澤氣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他們覺得現在唯一的可能是再回到伊斯帕尼奧拉島上去。正在這緊急關頭,巴爾沃亞突然站出來說,他在同羅德里戈·德·巴斯蒂達斯第一次航海時了解到中美洲全部沿海地區的情況,他記得他們當時曾到過一個名叫達連[17]的地方,它依傍着一條含金的河流,那裡的土著人態度友好;所以他們應該到那裡去建立新的居住區而不是在那倒霉的老地方。

[16] 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 1471?—1541),西班牙探險家,在巴拿馬聞悉當時的印加帝國(今秘魯、智利、厄瓜多爾等太平洋沿岸一帶)之富饒後,自1524年起兩次探險該地,並於1532年以180人之兵力登陸秘魯,擄獲印加皇帝亞塔瓦爾巴,翌年占領其首都庫斯科,1541年被政敵阿爾馬格(Almagro)的部下殺害。

[17] 達連(Darien),系指16世紀瀕臨達連灣的西班牙殖民地。達連灣(Golfo de Darien),今加勒比海最南部的海灣,在巴拿馬東北岸和哥倫比亞西北岸之間。

全體人員立刻表示贊同巴爾沃亞。他們按照他的建議向巴拿馬地峽的達連駛去。他們到了那裡,先在土著人中間進行殘酷的屠殺,由於在搶劫來的財物中發現了黃金,這一群亡命之徒就決定在這裡定居,以後他們又懷着虔誠的感恩之心把這座新的城市稱做「達連古老的聖瑪利亞」。

危險的升遷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學士」——這位該殖民地的投資者感到後悔莫及:他當初沒有及時把那隻木箱連同藏在裡面的巴爾沃亞一起扔到海里去,因為幾個星期以後這個膽大妄為的人把一切權力都篡奪到了自己手中。作為一個在紀律和秩序的觀念中成長起來的法學家,恩西索想以一個當時尚未上任的總督這種行政長官的身份努力把這塊殖民地治理得有利於西班牙的朝廷。他在簡陋的印第安式的茅舍里簽發自己的法令,寫得既工整又嚴密,就好像坐在塞維利亞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里似的。他禁止士兵在這塊迄今人跡未至的荒地上向土著人勒索黃金,因為收購黃金是朝廷的權益。他要盡力把這批無法無天的歹徒納入秩序和法律的軌道。然而這些冒險家天生就信服刀劍,而不把耍弄筆桿的文弱書生放在眼裡。不久,巴爾沃亞就成了這塊殖民地事實上的主人。恩西索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逃離出走;而當尼古薩——國王派到這片陸地來的總督之一——終於來此建立秩序時,巴爾沃亞乾脆就沒有讓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薩被他們從這塊國王封給他的土地上趕了出去,並且在回國途中淹死。

現在,巴爾沃亞——這個從木箱裡出來的人就是這塊殖民地上的主人。但是,儘管他獲得了成功,卻並不感到十分愉快。因為他公然造了國王的反,國王派來的總督由於他的緣故而喪了命,這就很難得到國王的寬恕。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帶着對他的控告信前往西班牙,他的這種叛亂行為遲早要受到法庭的審判。不過,西班牙離這裡畢竟是如此遙遠,在一艘船兩次橫渡大洋以前,他還有充裕的時間。為了儘可能久地保持住自己篡奪來的權力,他就必須有膽有識地利用這唯一的手段——時間。他知道,成就足可以辯白每一條罪狀,他還知道向朝廷的財庫進貢大量的黃金,就有可能免除或推遲這場官司,也就是說,首先需要弄到黃金,因為黃金就意味着權力!於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一起,大肆蹂躪和搶掠周圍的土著人,就在這些殘忍的殺戮中,他終於交上了一次決定性的好運。有一次,他突然居心叵測地來到一個名叫卡雷塔的印第安人酋長家中胡作非為,酋長眼看自己已難免一死,就向巴爾沃亞建議:最好請他和他的部落結盟,而不要同印第安人為敵。他還把自己的女兒獻給巴爾沃亞,作為忠實的信物。巴爾沃亞立刻認識到在土著人中間結交一個可靠而又有勢力的朋友的重要性,於是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議,而更令人感到驚奇的是,他至死都對那個印第安姑娘溫情脈脈。就這樣,他和卡雷塔酋長一起,征服了鄰近所有的印第安人,樹立起巨大的權威,以致當地最有勢力的酋長柯馬格萊最後也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自己的家中去。

在這位最有勢力的酋長家中的訪問,使巴爾沃亞的一生發生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轉折,而在此之前,他只不過是一個亡命之徒和違抗朝廷的狂妄叛亂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亞法庭的絞索或砍刀。柯馬格萊酋長在一幢寬敞的石頭房子裡接待他,房子裡的金銀財寶使巴爾沃亞不勝驚訝,沒有等巴爾沃亞自己開口,主人就送給這位客人四千盎司黃金。可是隨後發生的一切使酋長驚愕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這些天國子弟——一群趾高氣揚像神一樣威嚴的外來人一見到黃金,身上所有的尊嚴都不見了,而是像一群掙脫了鎖鏈的狗似的互相爭鬥着。他們拔出刀劍、攥緊拳頭、高聲叫喊、彼此怒罵,每個人都想多得一點黃金。酋長露出一副驚訝的鄙夷神情,觀望着這一場發瘋似的爭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個自然之子都會永遠對這些文明人感到詫異。一小撮黃色的金屬,在這些文明人看來,竟比他們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術上的成就都還要有價值。

最後,酋長終於走上前去向他們進上一言。當譯員將首長的話翻譯給這群西班牙人聽的時候,他們臉上那種貪婪的神情簡直讓人可怕。柯馬格萊說,你們為了這樣一些沒有用的東西互相爭吵,為了這樣一種普普通通的金屬而玩命,招惹這麼多的不愉快,實在讓人覺得非常奇怪。就在這些高山後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黃金;那邊住着一個民族,他們也和你們一樣乘坐這種帶帆和帶槳的船;他們的國王們吃喝的時候,用的是金制的杯盤;你們到了那裡就可以弄到這種黃色的金屬,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到那裡去是一條危險的路,因為那些酋長們肯定不會讓你們通過;不過,路程倒是只要幾天就行。

巴爾沃亞覺得這一席話正中他的下懷。他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黃金之國的蹤跡終於找到了。他的先行者們曾走遍天南地北,到處尋覓,而現在,這黃金之國離他只有幾天的路程,如果酋長說的是真的話。同時,也終於證實了另一個大洋的存在,哥倫布、卡博特[18]、科萊里阿爾[19]以及其他一切著名的偉大航海家都曾尋找過通往這個大洋的道路,但沒有成功。因為找到了這個大洋,也就意味着發現了一條環繞地球的航道。誰第一個親眼見到這新的海洋,並為自己的祖國去占領它,那麼他的名字勢必會流芳百世。巴爾沃亞認識到,為了贖清自己的全部罪過和贏得名垂千古的榮譽,他必須去幹這件事:他要第一個橫越過巴拿馬地峽,到達這個通向印度的南海,並為西班牙朝廷去征服那新的黃金之國,此時此刻,就在柯馬格萊酋長的這幢房子裡,決定了他的一生命運。從這一時刻起,這個出來碰碰運氣的冒險家的生活有了超越時間的崇高意義。

[18] 約翰·卡博特(John Cabot, 1450—1498),意大利航海家,後移居英國,獲英王亨利七世的特許,於1497年西航尋找通往亞洲的新航道,結果於52天後在北美大西洋上的布雷頓角島(Cape Breton Island)登陸,因而後世把他看做是發現北美的先驅者之一。

[19] 科萊里阿爾(Corereal),15世紀航海家,生平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