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七章 線上閱讀

好像是親愛的克勞塞維茨曾經說過,戰爭是政治另一種方式的延續。當然,他錯了,錯得離譜。政治?戰爭?我親愛的妻子莫蒂瑪總是提醒我,兩者根本就沒什麼區別。

六月十三日 星期日

厄克特的官方用車從白廳掉了個頭,拐進唐寧街,一個警察僵硬地敬了個禮,上百個閃光燈瘋狂閃爍起來。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四點過一點兒。他讓莫蒂瑪呆在位於皮米里科的家中招待客人。家裡有八個客人,比往常的星期天要熱鬧。今天是父親的忌日,所以他邀請了很多客人來轉移注意力。媒體來的一些男記者和女記者正聚集在街道另一邊的警戒線之後,遙望着世界上最著名的門。厄克特的車停穩以後,門就敞開了,厄克特總覺得這仿佛是一個政治黑洞,新一任首相總是消失在門後,之後再出現基本就是被一群公務員簇擁着,保護着。其實,這群人不過是要把首相的生命榨乾吸盡。

厄克特特地坐在車后座的左邊,這樣一來,在唐寧街十號門前下車時,電視和紙媒的鏡頭就能將他一覽無餘。他挺直了腰板,儘量顯得偉岸。記者群中不斷有人叫喊着各種問題,這給了他邊走邊說幾句話的藉口。他敏銳地發現了曼尼·古德柴爾德,他是來自聯合社的傳奇人物,此時正戴着破舊的呢帽,一臉堅毅,遊刃有餘地穿梭在獨立電視新聞和廣播公司的拍攝團隊之間。

「你好啊,曼尼,你有沒有出錢賭誰贏?」他問道。

「厄克特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編輯可不想出錢賞我飯吃。」

「這是兩碼事。」厄克特揚起一條眉毛。

這位「老油條」記者的兩片嘴唇上下翻飛,好像兩條毫無關係的毛毛蟲。「這麼說吧,古德曼夫人已經預訂了去馬略卡島度假,多虧了科林格里奇先生,我也將陪同前往。」

厄克特戲劇化地嘆了嘆氣,說反話開開玩笑,「運氣不太好吧?」

「說起壞運氣,厄克特先生」,——曼尼大步走了過來,周圍的同僚圍得更緊了。「你是來給首相先生的內閣改組提意見的嗎?在這麼令人失望的結果之後,難道不會進行一次大規模清理嗎?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要有新崗位了呢?」

「這個嘛,我來這兒有很多事情要討論,但我想重組可能也包含在內吧。」厄克特含蓄地回答道,「另外請記住,我們贏了,別這麼掃興嘛,曼尼。」

「有傳言說你要出任新的重要職務了。」

厄克特的臉上浮現出微笑,「我可不能對傳言發表評論啊,曼尼。無論如何,你我都清楚這是首相決定的事情。我只是來給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你會和威廉姆斯勳爵一起為首相提供顧問,是不是?」

他努力地保持着臉上的微笑,「威廉姆斯勳爵,他已經到了嗎?」

「一個多小時以前就到了。我們還在想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會出現呢。」

厄克特動用了多年來從政的每一點經驗,才壓制住了噴薄欲出的驚訝表情。「那麼我應該進去了,」他大聲說,「可不能讓他們久等啊。」他禮貌地對人群點點頭,邁開腳步,大步過了街,放棄了在唐寧街十號的門階前向攝影機招手的計劃,他擔心看起來顯得太放肆了。

在黑白相間瓷磚鋪設起來的門廳那頭,一條鋪好地毯的走廊通向內閣會議室。首相那年輕的政治秘書正在走廊盡頭等着他。厄克特越走越近,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有點不自在。

「首相先生在盼望您的到來,黨鞭長先生。」

「是的,所以我就來了啊。」

秘書畏縮了一下,「他在樓上的書房。我去通知他您已經到了。」他完成了這項職責,趕在厄克特對他明嘲暗諷之前,匆匆跑到樓上去了。

厄克特在下面又掰指節,又敲手錶地等了十二分鐘,秘書才重新出現。在此期間,為了轉移注意力,厄克特凝視了好久這個著名樓梯間中懸掛的各位前任首相的肖像。在他眼裡,很多這些年入主這裡的人都特別不合適,這種感覺讓他耿耿於懷。這些人絲毫沒有鼓舞人心的能力,擔不起首相的重任。相比之下,勞合·喬治與丘吉爾這樣的人就是天生的偉大領袖,但如果放在今天,他們還有可能成為一國之首嗎?一個風流誠信,還為了金錢出賣貴族爵位;而另一個則花了太多時間在酗酒、還債以及發火上。兩人都是歷史上的巨人,但兩人都不能逃過現代媒體的捧殺。相反的,現在的世界被一群「侏儒」掌管着,他們沒什麼高度,沒什麼野心。他們被選中並非出類拔萃,而是因為他們不會冒犯別人,循規蹈矩,而不是自己改寫規則。嗯……就是……就是亨利·科林格里奇那樣的人吧。

政治秘書回來了,打斷了他的思考,「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黨鞭長先生。他現在可以見您了。」

科林格里奇用作書房的房間位於二樓,可以一直從唐寧街花園看到聖詹姆斯公園。這個房間算是樸素。要知道,這裡可是英國第二重要的地址,面積大得嚇人,卻有些混亂。厄克特一進門就敏銳地觀察到,儘管有人努力要把巨大的辦公桌弄得整齊,但在之前的大約一小時內,這上面還是往來過很多的文件,塗寫過很多的筆記。一瓶空空如也的波爾多干紅待在垃圾桶里,盤子上還有餅乾的碎屑,窗台上頑強地殘留着一片枯萎的生菜葉。黨主席坐在首相的右邊,身穿墨綠的皮上衣,口袋裡露出來的應該是剛寫下的筆記。兩人身邊是一大摞馬尼拉輕質厚紙文件夾,裡面記錄着議員們的資料。

厄克特隨手拿了把沒有扶手的椅子,坐在兩人面前,感覺自己就像被叫去校長辦公室的小男孩。科林格里奇和威廉姆斯的輪廓映在窗戶上。厄克特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光線,十分不安地在膝蓋上整理自己拿來的文件夾,裡面是他寫下的筆記。

「弗朗西斯,你真不錯,給了我這麼多重組的想法。」首相開口說道。他沒有做客套的開場白,而是直奔主題。「我很感激,你也知道,這樣的建議能夠很好地幫我形成自己的觀點。」

厄克特帶着默默的感激低下頭。

「很顯然你在這方面費了很多心思。但在我們說到具體事項之前,首先得談談大體上的目標。從你的建議來看,嗯,怎麼說呢,你覺得應該進行一次非常徹底的重組。」科林格里奇斜眼瞥着自己面前的那張紙,他鼻子上架着私人時間才戴的閱讀用眼鏡。他將手指按在單子上,逐字逐句地念:「內閣增添六名新成員,其他人要好好地交換調動一下。」他嘆了口氣,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和這所有的事情隔開。「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下手這麼狠?你覺得這樣能達到什麼目的呢?」

厄克特全身的感官頓時警惕起來。他不喜歡現在的這種局面。他希望自己是最早參與進來的人,但面前這兩人早已先於他談好了,他也不清楚到底談的什麼。他沒能找到任何機會打探到首相自己的看法,沒來得及看透他心裡在想什麼。對於黨鞭長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首相腦袋後面流動着刺眼的陽光,弄得他不停眨眼睛。從眼前這張臉上的表情中,厄克特讀不出任何東西。他現在希望時間倒流,自己沒有把那些想法寫在紙上。如今白紙黑字讓他沒有了轉圜的餘地,沒有了逃生的退路。但後悔已經太遲了,威廉姆斯像一隻禿鷹一般死死盯着他。他緩緩開口,儘量放鬆語氣,不讓對方警惕,一邊思考着能為自己圓場的措辭。

「當然啦,首相先生,那些都只是建議而已,不過想給你提醒一下也許可以做的事情。我覺得,大體上來說,整體上來說,可能,嗯,主動採取行動會比較好一些;就比如說,多做一些改變,不要,嗯,溫溫吞吞的,就是,就是表現出您對內閣的有力掌控罷了。嗯,表現一下您希望從高層官員們那裡得到更多的新想法和新思考。也可以抓住這次機會讓一些比較年長的同僚退休頤養天年;這當然令人傷心遺憾,但是,如果想要注入新鮮血液的話,這也是很有必要的。」

媽的,他突然想到,威廉姆斯這個老不死的混蛋就坐在首相旁邊,這樣說豈不是太不合適了。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我們比戰後任何一個政黨掌權的時間都長,這就給了我們新的挑戰。」他繼續說道,「刻板乏味。我們需要讓政府團隊有一個全新的形象。我們必須警惕陳舊迂腐的傾向。」

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沉默。接着,首相開始慢慢地用鉛筆敲打書桌。

「這說法很有趣,弗朗西斯。我也同意你的說法——在很大程度上。」

哦,他猶豫了一下,他停頓了那麼一小下,這其中有什麼意味呢?厄克特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正緊緊握在一起,指甲都掐進了肉里。

「泰迪和我之前就在討論那樣的問題。」首相繼續說道,「提拔新一代的人才,找到新的動力,讓新人上任新崗位,而且我覺得你有很多關於內閣以下較低部長級崗位變動的建議十分有說服力。」

但這些層級的人都沒那麼重要,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接着首相的語氣就變得更加陰沉了些。

「問題在於,高層發生太多的變動,特別容易引起混亂。內閣的多數官員如果是新官上任,至少要花上一年時間才能走上正軌。現在,如果一年還沒什麼比較明顯的進步,那就太浪費時間了。你覺得內閣變動會幫助我們新計劃的實施,但泰迪認為,如果按你的建議去做,可能會導致計劃的延遲。」

什麼新計劃?厄克特的整個腦子都在尖叫。首相這話讓他如墜雲裡霧裡,像被水藻纏住一樣,一團糟。

「但是,尊敬的首相先生,您不覺得我們多數席位的減少,就是選民在告訴我們,想要一定程度的變動了嗎?」

「這個觀點很有趣。但就像你曾經說過的那樣,我們的一生中都沒遇到過像這個黨派掌權這麼久的情況。我說這話絕不是驕傲自滿,弗朗西斯,但我覺得要是選民們覺得我們氣數已盡,筋疲力盡,那肯定歷史就得改寫了。總而言之,我覺得從這一點來說,選民對我們還是很滿意的。」

看來現在應該先表表忠心,「您說得很對,首相先生。」

「還有一點,在目前看來關係十分重大,」科林格里奇繼續說道,「我們必須避免給大家一種恐慌的印象。這會發送出完全錯誤的信號。還記得麥克米倫換掉了三分之一的內閣成員,結果親手毀了自己的政府吧?大家覺得這是種軟弱的表現,他不到一年就下台了。我可不想重蹈覆轍。」他用鉛筆最後敲打了一下書桌,然後放到了一邊。「我自己經過深思熟慮,想出了一個比較有節制的辦法。」

科林格里奇隔着桌子將一張紙滑向他的黨鞭長。上面工工整整地打印着內閣的職位,一共二十二個,旁邊是相應的名字。

「正如你所見,弗朗西斯,我認為不用對內閣做任何改變。我希望大家會由此看出我們還很穩健有力。我們有要急需解決的事情,我想我們應該向公眾表明,我們立刻就可以着手去做。」

厄克特迅速將那張紙放回書桌,免得顫抖的雙手透露了自己的感覺,「如果這真是您的想法,那就這樣吧,首相先生。」

「這的確是我的想法。」接着他輕微地停頓了一下,「當然啦,我想你是會全力支持這個決定的吧?」

「當然了,首相先生。」

厄克特甚至都沒控制好自己的聲音,就好像它來自這個房間遙遠的另一邊。這不是他想說的話,但他別無選擇。要麼就全力支持,要麼就立刻被調動到其他職位,這無異於自殺。但他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必須得說,我自己……其實挺期盼一個變動的。我想……有點新的經驗……接受新的挑戰。」這句話說得支支吾吾、結結巴巴,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您也許還記得,首相先生,我們討論過這件事的可能性……」

「弗朗西斯,」首相打斷了他的話,但並無任何惡意,「如果我調動了你,就必須調動其他人。牽一髮而動全身,會引起多米諾效應的。而且我也需要你待在原來的位置上。你是個特別優秀的黨鞭長。你鞠躬盡瘁,深挖進議會黨的心臟和靈魂。你對黨派成員們太了解了。我們必須面對事實,多數優勢這么小,接下來幾年肯定會有那麼一兩段困難時期。我的黨鞭長必須有足夠的力量和能力去解決問題。我需要你,弗朗西斯。你特別善於幕後操作。我們可以把拋頭露面的事情交給別人去做。」

厄克特垂下眼睛,不想讓他們看到眼中洶湧澎湃的背叛的騷動。科林格里奇覺得這是他接受現實的一種表現。

「我衷心感激你的理解和支持,弗朗西斯。」

厄克特感覺到身後的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感謝了面前的兩個人,告了辭。威廉姆斯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

他從唐寧街十號地下室的後道中離開。他經過已是一片廢墟的都鐸王朝時期的網球場,威廉八世曾在那裡打過網球。接着來到正對着白廳的內閤府,沿着從唐寧街入口延伸出來的道路,遠遠躲過熱切等待的媒體。他無法面對他們。他與首相待了不到半個小時,他覺得如果非得對着媒體說謊的話,自己的面部表情可掩飾不住。他讓內閤府的一個保安打電話叫來自己的車,連平時慣有的寒暄也懶得再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