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六章 · 2 線上閱讀

車停了下來,科林格里奇從后座下了車,轉身向人群和攝像機招手致意。厄克特推着人群來到前面,過於努力地想要與首相握手,結果擋了他的路。他抱歉地退了回去。在車子的另一邊,威廉姆斯勳爵帶着多年積累下來的騎士精神和老熟人般的親切,小心地扶着首相夫人下了車,在她的面頰上獻上慈祥的一吻。從某個地方傳過來一束鮮花,隨之而來的還有兩打黨內官員和政要,大家都爭前恐後地想要參與進來。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能夠在不發生傷亡的情況下通過旋轉門,進入到大樓內部,還真是個小小的奇蹟呢。

大樓內部也同樣混亂和擁堵。這一大群人簇擁着首相,艱難地來到樓上,中間只是公事公辦地停下來,像以前那樣對員工們表示了感謝。這一流程還要進行重複,因為沒有及時召集好媒體攝影師。儘管這裡充滿了拖延、退讓和噪音,首相還是耐心地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

而樓上威廉姆斯勳爵的套房就要相對安全些了。但整個晚上都小心翼翼隱藏好的那種緊張感也正在逐漸浮現出來。角落的電視機正宣布着電腦預測出更少的多數席位,科林格里奇低低地長嘆一聲。「關掉那該死的東西。」他小聲命令道。接着一雙眼睛慢慢掃視過整個房間。

「今晚查爾斯在這邊嗎?」他問道。

「嗯,他來過這裡,但是……」月亮和六便士

「但是什麼?」

「我們好像把他弄丟了。」

首相與主席四目相對。失樂園

「我很抱歉。」老者又說了一句,這句很輕,首相幾乎得從唇形判斷內容。

「抱什麼歉呢?為我哥哥喝醉抱歉嗎?為我差點輸掉這場選舉抱歉,為我讓很多同僚去做擋箭牌抱歉,為我比戈林還糟糕而抱歉?抱歉你蹚了渾水,把我倆都救了出來?無論如何,感謝你的關心,老朋友。」

體內的腎上腺素突然停止了供應,他突然間感到極度疲憊。連續好幾周來,周圍一直是呼啦啦一大群人,把他圍得水泄不通,他沒有享受過哪怕一秒鐘獨處的時光。他覺得自己急需一個人待一會兒。他轉身尋找更為安靜和私人的地方,但發現站在自己身旁的厄克特擋住了去路。黨鞭長正將一個信封伸到他鼻子底下。

「我考慮了一下黨內改組的事情,」厄克特說,垂下雙眼,但語氣卻透露出挫敗與猶豫混合的情緒。「這當然不是個好時候,但我知道您周末的時候可以想一想。所以我準備了一些建議。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們交白卷,希望看到一些積極的想法,所以……」他遞過自己手寫的筆記,「希望您覺得有用。」他這是在要求首相給他貴賓的待遇呢,他覺得自己有權獲得這樣的待遇,甚至不需要邀請。

科林格里奇看着遞過來的信封,心中有某種東西爆發了,那堵將禮貌與誠實分隔得好整以暇的心牆轟然坍塌。他抬起自己疲憊已極的雙眼,看着這位同僚,「你說得對,弗朗西斯。這不是個好時候。也許我們在解僱同僚之前,要先想想怎麼保住多數席位。」

厄克特尷尬地呆住了,這種諷刺深深地刺傷了他。這並非首相的本意,他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了。

「抱歉,弗朗西斯。我是有點累了。當然你往前看是非常正確的。聽好,我想請你和泰迪周日下午過來一起討論這個問題。也許你現在就可以受累把你的建議給泰迪,然後明天派人送一份到唐寧街給我,或者,今上午晚些時候也可以。」

厄克特拼命控制住面部表情,不想露出內心翻江倒海的騷動。改組這事他是心急了一些,他暗暗罵自己是個笨蛋。很奇怪,科林格里奇不過是語法學校出來的「產品」,如果是個普通人,在社交上不可能如魚得水,也很難進入厄克特加入的任何俱樂部,但面對這位首相時,厄克特那種天生的萬無一失的能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政府中,這兩個男人的角色轉換讓厄克特無比氣餒和不安,當面對首相時,他發現自己的言行不聽使喚。他的確做錯了,但他不責怪自己,反而覺得科林格里奇的責任更大。但這不是「收復失地」的時候。他重新展露出親切殷勤的微笑,順從地點了點頭,「再好不過了,首相先生。我馬上就把這份東西拿給泰迪。」

「最好自己去印一份,不然那份東西今晚都到不了。」科林格里奇笑了,努力將厄克特帶回到永遠盤旋在唐寧街上空的權力與陰謀之中。「不管怎麼樣,我想現在該回去休整休整了。BBC肯定希望我四小時後精神抖擻地接受採訪。剩下的選舉結果我會在唐寧街看的。」

他轉向威廉姆斯,「順便問問,該死的電腦現在是怎麼預測的?」

「這半個小時一直是二十四個席位,我覺得可能就是這樣了。」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一點兒勝利的喜悅。他剛剛見證的是將近二十年來,黨派最糟糕的選舉結果。

「沒事的,泰迪。多數席位就是多數席位。這樣我們的黨鞭長可就有事做了;要是票數超過了一百,他就只能無聊地坐冷板凳啦,是不是,弗朗西斯?」他邊說邊踱步出了辦公室,身後的厄克特有些悽慘地捏緊了手裡的信封。

首相離開後的短短几分鐘,大樓內外的人群開始明顯減少。仍然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厄克特沒心情慶祝或是與大家同樂。他回到複印辦公室所在的一樓。不過132A房間基本稱不上一個辦公室,這裡不過是個沒有窗戶的壁櫥,寬不足兩米,裡面是一些辦公用品,同時也可進行保密性地複印。厄克特打開門,在找到燈的開關之前,一股刺鼻的味道鑽入他的鼻腔。有個人趴在金屬架子之間的狹窄縫隙中,那是頹然癱倒的查爾斯·科林格里奇。連在熟睡中,他也有本事把衣服弄髒。周圍找不到任何酒杯或酒瓶,但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威士忌味道。看上去查爾斯在酩酊大醉之前,艱難地找了一個最不讓人尷尬的地方,終於醉倒在了這裡。

厄克特摸索着找出自己的手帕,捂住嘴和鼻子,想擋住這股臭氣。他邁着步子來到查爾斯身邊,給他翻了個身,讓他仰面睡着。他搖搖他的肩膀,查爾斯只是短暫地發出一陣臭烘烘的呼吸。再重重地搖一搖,他毫無反應,甚至在臉上輕輕扇個耳光也無濟於事。

他看着眼前這個爛醉如泥的傢伙,面露嫌惡之色。突然間厄克特渾身一僵,這種內心深處的鄙視與他在首相那裡遭到的羞辱混雜在一起。啊,當然啦,現在就是個報仇雪恥的大好時機。他抓起查爾斯外套的衣領,把他拽起來,把手臂往後,做好擊打的準備,他很想激烈地扇打這個可悲的混蛋的臉,釋放出他剛才的屈辱,釋放出他對科林格里奇一家的憤怒。厄克特渾身顫抖着,但沒有採取行動。

接着,查爾斯外套口袋裡掉出來一個信封,看上去像是還沒交錢的電費單,這是最後一次催款,全是用警醒的紅色印刷的。突然間,厄克特意識到,還有另一個辦法,可以更好的平衡「不公平待遇」這個天平,讓一切重新洗牌,向他的那一端傾斜。畢竟,他肯定不可能對查爾斯動粗,這並不是因為他總是嚴於律己,一絲不苟地做人,也並非因為查爾斯除了讓他覺得臭氣熏天之外完全是無辜的。厄克特知道,傷害了他哥哥,就能夠傷害亨利·科林格里奇,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這種肉體上的疼痛遠遠不夠,也持續不了多久。無論如何,動粗不是辦法,這惡臭的壁櫥不是地方,現在也不是什麼好時候。弗朗西斯·厄克特可比這高明,高明多了,比他們所有人都高明。

他輕輕把仍在呼呼大睡的查爾斯·科林格里奇放回地上,把他的外衣領子整好,讓他就在原地休息。「你和我,查理,我們將變成非常親密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然不是這個時候。等你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再說,好嗎?」

他轉身來到複印機跟前,從口袋裡掏出信封,把裡面的信複印了一份。接着他從查理的口袋裡拿出那張賬單,也複印了一份。接着他就離開了,讓自己酩酊大醉的新朋友先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