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第二章 · 2 線上閱讀

編輯辦公室里常常瀰漫的那種有節制的恐嚇氣氛此時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揮之不去,仿佛隨時就要爆發的恐慌感。第一版早已經印刷出版,頭版頭條的標題大膽地寫着:「穩操勝券!」但當時是下午六點,離投票結束還有四個小時。《每日紀事報》的總編輯冒險預測了競選結果,以便在報紙上市時能吸引最多人的眼球。如果他的預測是對的,那就是搶到了新聞首發的先機。如果不幸猜錯,那他的處境就將如同池塘水淹到脖子,而且身邊圍滿了虎視眈眈的鱷魚。

這是格雷維爾·普雷斯頓作為報紙總編輯經歷的第一次選舉,他感覺可不怎麼好。從不斷變化的頭條標題,不停催促政治新聞記者給他最新消息以及越來越聳人聽聞的訓話,就可以看出他有多緊張。他幾個月前才坐上這個位子,是《每日紀事報》的新老闆提拔的,給他下了最簡單但最不容置疑的指示,「成功」。根據簽訂的合同,他沒有失敗的餘地,也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當然,對於之前在這裡工作過卻因為失敗而離開的前輩,他也沒表現出任何同情與遺憾。

會計人員要求公司在財政上要立刻達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程度。如此一來,無情的裁員就波濤洶湧起來。很多高層人士發現自己被「合理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經驗不足但便宜得多的後來人。這樣做倒是省了錢,但公司士氣一落千丈。裁員讓僥倖留下的員工人心惶惶,忠實的讀者們莫名其妙,而普雷斯頓則時刻覺得自己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來。面對這種糟糕的情況,他的老闆打定了主意絕不施以援手。

普雷斯頓制定了增加發行量的策略,這使得報紙進入了低端市場。但要喜獲普雷斯頓所承諾的豐收則還需拭目以待。這個矮個子男人剛進駐報社的時候,有着拿破崙新皇登基一般的萬丈豪情。但現在焦頭爛額的工作導致他體重驟降,必須要用帶子勒緊褲腰帶,還需要大量的咖啡才能保持清醒。不計其數的汗珠常常從頭髮里滴落到眉毛上,使鼻樑上那副厚厚的「酒瓶底」不斷滑落,同時也沖走了他曾經的優雅從容和果斷幹練。曾經他十指一扣,就能有絕妙的好點子,現在一雙手總是不耐煩地亂舞。內心深處的不安蠶食了他精心打造的外在權威,他再也沒有那種可以隨機應變的自信了。他覺得自己可能任何情況都應付不了。他甚至沒心情再和自己的秘書共度春宵了。

現在的他轉過身,背對着布滿辦公室整整一面牆,正不斷播放着畫面的電視監控器,面對着讓他提起來就頭疼的一名員工。「你這該死的怎麼就知道出問題了?」他吼道。

瑪蒂·斯多林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二十八歲的她是報社政治版最年輕的記者。她取代的那個高級記者得罪了會計人員,因為他採訪時總習慣在沙威飯店來頓奢侈的午餐。然而,儘管比較年輕且尚算新人,瑪蒂很肯定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就是能力不足的人通常會更為固執。被上司吼這種事情她已經習以為常,吼回去也是她司空見慣的拿手好戲。不管怎麼說,她和普雷斯頓差不多高,「而且論容貌,也是旗鼓相當啊!」她常常這樣略帶諷刺地說他。是的,大部分時間他都緊盯着她胸前的雙峰,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得到了這份工作,而且偶爾還能在兩人的爭執中占上風。她並不覺得普雷斯頓對她有性侵犯的威脅。她跟他的秘書很熟,知道他倆那檔子事;而且,既然義無反顧來了南方,就得付出代價,忍受一個綁着火紅褲帶的矮個子男人對她上下其手。如果在這兒「倖存」下來,以後她的事業天地就相當廣闊了。

她轉過身面對着他,雙手防備地插在那條時髦蓬鬆褲子的口袋裡。她開了口,語氣平緩,希望自己的聲音不會暴露內心的緊張,「格雷,過去兩個小時內我採到的每個政府議員都在降低他們的預測。我還給首相選區的選舉監察人打了電話,他說民意調查看上去好像下降了百分之五。這樣的數據可很難說是壓倒性勝利。有什麼地方不對,你也能感覺到吧?政府遠沒有穩操勝券,更別提高枕無憂了。」

「所以呢?」

「所以我們的報道傾向性太嚴重了。」

「見鬼了。選舉期間每次民調都顯示政府穩贏啊!你現在讓我來改頭版,憑什麼啊?就憑你女人的直覺?」

瑪蒂明白他這些怒氣沖沖的話都是精神緊張鬧的。所有的編輯都活得如履薄冰,生存的秘訣就是不要表現出來。但普雷斯頓將這種情緒表露無遺。

「好吧,」他咄咄逼人地說,「上次選舉他們占了超過一百的多數席位。你來跟我說說,你女性的直覺認為明天的結果會是什麼?民調預測的大概是七十個席位。我們的小瑪蒂·斯多林覺得呢?」

她踮起了腳,這樣就可以低頭俯視他,「你儘管相信民調好了,格雷。但街頭巷尾的事情可不像民調顯示的那樣。政府的支持者都沒什麼熱情,他們不願意出門去投票。這會給多數派拖後腿的。」

「省省吧你,」他霸道地說,「能拖成啥樣呢?」

她可不能一直踮着腳。於是慢慢搖了搖頭,強調自己對這件事的警惕。金色的頭髮掃過她的肩膀。「一周前我可能會說大概五十個,現在,我推測會少一些,」她頓了頓回答道,「可能會少很多。」

「天哪,不能再少了。我們可是一直支持着那些混蛋啊。他們必須得成功。」

你也得成功。她心裡默默地說。他們都清楚這位總編的處境,他可是處在弗利特街最大的幾片「沼澤地」之一。普雷斯頓只有一個堅定的政治觀點,那就是他的報紙可承擔不起支持失敗方的後果。不過這個觀點甚至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報紙的新老闆,操着倫敦做派,拿腔拿調的本傑明·蘭德里斯強加給他的。這位老闆身上吸引人的優點為數不多,其中之一就是絕不扭捏作態,從不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有什麼問題全都開誠布公地講清楚。他常常告誡和提醒自己手下這些已經有強烈不安全感的員工,多虧了政府的競爭政策,買十個新的編輯比買一家報紙要容易得多,「所以我們可不能支持該死的在野黨,免得把政府惹毛了。」

蘭德里斯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成功讓自己不斷擴張的「報業軍」打入了政府的陣營,而他所期望的回報就是讓政府給出有利於自己的選舉結果。當然,這樣的要求並不合理,但蘭德里斯從來沒覺得合理要求能夠激發出手下員工們最高的水平。

普雷斯頓又轉過身去盯着一牆的電視屏幕,希望得到更好的消息。瑪蒂再次努力表明自己的觀點。她坐在那張巨大的總編辦公桌一角,把那一摞普雷斯頓盲目看做「宇宙真理」的民意調查放到一邊,繼續有條有理地分析起自己的見解。「麻煩你了,格雷,好好想想這事吧!當年瑪格麗特·撒切爾被迫辭職的時候,他們都迫切需要一種執政方式的轉變。他們想要一種全新的感覺,不那麼簡單粗暴的,不那麼專橫跋扈的;他們可是受夠了『神斷法』,也受夠了一個該死的女人整天頤指氣使。」你是最該明白這一點的人啊,她一邊說着,一邊在心裡默默地想。「所以他們挑選了自己認為合適的人選——科林格里奇,沒別的,就因為他在電視上顯得信心十足,和那些小老太太能打成一片,而且看上去引不起什麼爭議。」她不屑地聳聳肩膀,「但他們的優勢已經沒了。現在的政治簡直溫吞吞、軟乎乎的,一點能量和激情都沒有。他出席拉票活動時那種感覺跟呆板的主日學校老師沒什麼區別。如果再花上一周聽他喋喋不休那些陳詞濫調,我覺得就連他老婆都會投給另一邊的。不管任何事,任何人,他們就想來點新鮮的。」

普雷斯頓又從電視牆面前轉過身來,不停撫摸着自己的下巴。他終於好像開始注意這件事了。這個晚上,瑪蒂是第十次心想他是不是用了某種亮漆來讓自己精心修飾過的頭髮保持完美。她懷疑那裡面已經開始出現了一圈「地中海」。另外,他用小鑷子修過眉毛,這點她十分肯定。

他再次對她發起抨擊,「好吧,我們不要再大放厥詞了,就先看看實打實的數字,好嗎?多數黨會怎麼樣呢,他們會不會重新上台呢?」

「說他們不會就太草率魯莽了。」她回答道。

「那我他媽的可沒時間草率魯莽啊,瑪蒂。不管怎麼樣的『多數』對我來說都夠了。我的天啊,只要占了多數,那可是非常大的成就啊,事實上可以說是創造了歷史。四連勝,以前從沒遇到過。所以我不會修改頭版的。」

普雷斯頓說着便拿起書架上的一瓶香檳,倒上一杯,迅速結束了自己的說教。他沒有請她喝,而是以在一摞紙上胡亂塗寫的方式下了逐客令。但瑪蒂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她的祖父可以說是個現代的「北歐海盜」,在1941年年初風暴肆虐的那幾個月,駕着一支浸滿水的小漁船,橫渡北海,逃離了納粹占領的挪威,還加入了英國皇家空軍。瑪蒂從祖父那裡繼承到的不僅僅是天生的斯堪的納維亞面孔,還有固執認死理的性格。這往往讓那些外強中乾的男人感覺受不了,但她才不管那麼多呢。

「你就停一會兒,問問自己,如果科林格里奇再做四年首相,我們會有什麼預期?也許他人太溫吞了,真的不適合做首相。他發表的競選聲明真的很輕飄,在拉票開始的第一周就被其他聲音淹沒了。他沒有提出任何新觀點,唯一的計劃就是交叉手指,祈禱俄國人或是工會別惹出太大亂子。你覺得我們的國家真的希望有這樣一個領導人嗎?」

「瑪蒂,你可是一向這麼優雅從容啊,」他諷刺道,再次以一種屈尊俯就的口氣說,「但是你錯了。選民們需要的是團結穩定,不是什麼突然的變化。他們可不希望每次抱着寶寶去散個步,玩具就被甩出嬰兒車。」他靈活的手指在半空中晃動着,仿佛一位指揮家將一個走神犯錯的演奏家帶回到正確的音符上來。「所以啊,再來幾年喝喝溫啤,打打板球的日子也不是什麼壞事。而且我們的好朋友科林格里奇重新入主唐寧街十號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這他媽會惹出人命的。」她嘟噥着,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