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七章 · 五 線上閱讀

他踮着腳從一圈人頭上向車行里望去,車行天花板上點着一盞掛在鐵絲罩里的發黃光的電燈。他喉嚨里哼了一聲,接着他用兩隻有力氣的手臂猛然向前一推就擠進了人群。

那一圈人又合攏來,同時傳出一陣咕咕噥噥的勸告聲;有一兩分鐘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新到的人又打亂了圈子,忽然間喬丹和我被擠到裡面去了。

茉特爾·威爾遜的屍體裹在一條毯子裡,外面又包了一條毯子,仿佛在這炎熱的夜晚她還怕冷似的。屍體放在牆邊一張工作檯上,湯姆背對着我們正低頭在看,一動也不動。在他旁邊站着一名摩托車警察,他正在把人名字往小本子上抄,一面流汗一面寫了又塗改。起初我找不到那些在空空的車行里迴蕩的高昂的呻吟聲的來源——然後我才看見威爾遜站在他辦公室高高的門檻上,身體前後擺動着,雙手抓着門框。有一個人在低聲跟他說話,不時想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但威爾遜既聽不到也看不見。他的目光從那盞搖晃的電燈慢慢地下移到牆邊那張停着屍體的桌子上,然後又突然轉回到那盞燈上,同時他不停地發出他那高亢的、可怕的呼號:

「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

過了一會湯姆猛地一甩,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目光掃視了車行,然後對警察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

「M—a—v—」警察在說,「—o—」

「不對,r—」那人更正說,「M—a—v—r—o—」

「你聽我說!」湯姆兇狠地低聲說。

「r—」警察說,「o—」

「g—」

「g—」湯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時,他抬起頭來。「你要啥,夥計?」

「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這個。」

「汽車撞了她,當場撞死。」

「當場撞死,」湯姆重複道,兩眼發直。

「她跑到了路中間。狗娘養的連車子都沒停。」

「當時有兩輛車子,」米切里斯說,「一來,一去,明白嗎?」

「去哪兒?」警察機警地問。

「一輛車去一個方向。喏,她,」他的手朝着毯子舉起來,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邊。「她跑到外面路上,紐約來的那輛車迎面撞上了她,車子時速有三四十英里。」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警察問道。

「沒有名字。」

一個面色灰白、穿得很體面的黑人走上前來。

「那是一輛黃色的車子,」他說,「大型的黃色汽車,新的。」

「看到事故發生的嗎?」警察問。

「沒有,但是那輛車子在路上從我旁邊開過,速度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過來,讓我們把你名字記下來。讓開點。我要記下他的名字。」

這段對話一定有幾個字傳到了在辦公室門口搖晃的威爾遜耳朵里,因為忽然間一個新的題目出現在他的哀號中:

「你不用告訴我那是一輛什麼樣的車!我知道那是輛什麼樣的車!」

我注視着湯姆,看見他肩膀後面那團肌肉在上衣下面緊張起來。他急忙朝威爾遜走過去,然後站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上臂。

「你一定得鎮定下來,」他說,粗獷的聲音中帶着安慰。

威爾遜的眼光落到了湯姆身上;他先是一驚,踮起了腳尖,然後差點跪倒在地上,要不是湯姆扶住他的話。

「你聽我說,」湯姆說,一面輕輕地搖搖他。「我剛才到這裡,從紐約來的。我是把我們談過的那輛小轎車給你送來的。今天下午我開的那輛車子不是我的——你聽見了嗎?後來我整個下午都沒看到它。」

只有那個黑人和我靠得近,可以聽到他講的話;但那個警察也聽出他聲調里有問題,於是用嚴厲的目光向這邊看。

「你說些什麼?」他質問。

「我是他的朋友。」湯姆回過頭來,但兩手還緊緊抓住威爾遜的身體。「他說他認識肇事的車子……是一輛黃色的車子。」

一點模糊的衝動促使警察疑心地看看湯姆。

「那麼你的車是什麼顏色呢?」

「是一輛藍色的車子,一輛小轎車。」

「我們剛從紐約來的,」我說。

有一個一直在我們後面不遠開車的人證實了這一點,於是警察就掉過頭去了。

「好吧,請你讓我再把那名字正確地……」

湯姆把威爾遜像玩偶一樣提起來,提到辦公室里去,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自己又回來。

「來個人到這兒陪他坐着。」他用發號施令的口吻說。他張望着,這時站得最近的兩個人彼此望望,勉勉強強地走進那間屋子。然後湯姆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跨下那一級台階,他的眼睛躲開那張桌子。他經過我身邊時低聲道:「咱們走吧。」

他不自在地用那雙權威性的胳臂開路,我們從仍然在聚集的人群中推出去,遇到一位匆匆而來的醫生,手裡拎着皮包,還是半個鐘頭以前抱着一線希望去請的。

湯姆開得很慢,直到拐過那個彎之後他的腳才使勁踩下去,於是小轎車就在黑夜裡飛馳而去。過了一會我聽見低低的一聲嗚咽,接着看到他淚流滿面。

「沒種的狗東西!」他嗚咽地說,「他連車子都沒停。」

布坎農家的房子忽然在黑黝黝、瑟瑟作響的樹木中間浮現在我們面前。湯姆在門廊旁邊停下,抬頭望望二樓,那裡有兩扇窗戶在蔓藤中間給燈光照得亮堂堂的。

「黛西到家了,」他說。我們下車時,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皺皺眉頭。

「我應當在西卵讓你下車的,尼克。今晚我們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他身上起了變化,他說話很嚴肅,而且很果斷。當我們穿過滿地月光的石子道走向門廊時,他三言兩語很利索地處理了眼前的情況。

「我去打個電話叫一輛出租汽車送你回家。你等車的時候,你和喬丹最好到廚房去,讓他們給你們做點晚飯——要是你們想吃的話。」他推開了大門。「進來吧。」

「不啦,謝謝。可是要麻煩你替我叫出租汽車。我在外面等。」

喬丹把她的手放在我胳臂上。

「你進來不好嗎,尼克?」

「不啦,謝謝。」

我心裡覺得有點不好受,我想一個人單獨待着。但喬丹還流連了一下。

「現在才九點半,」她說。

說什麼我也不肯進去了;他們幾個人我這一天全都看夠了,忽然間那也包括喬丹在內。她一定在我的表情中多少看出了一點苗頭,因為她猛地掉轉身,跑上門廊的台階走進屋子裡去了。我兩手抱着頭坐了幾分鐘,直到我聽見屋子裡有人打電話,又聽見男管家的聲音在叫出租汽車。隨後我就沿着汽車道慢慢從房子面前走開,準備到大門口去等。

我還沒走上二十碼就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跟着蓋茨比從兩個灌木叢中間出來走到小路上。我當時一定已經神志恍惚了,因為我腦子裡什麼都想不到,除了他那套粉紅色衣服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你在幹什麼?」我問道。

「就在這兒站着,老兄。」

不知為什麼,這好像是一種可恥的行徑。說不定他準備馬上就去搶劫這個人家哩;我也不會感到奇怪的,如果我看到許多邪惡的面孔,「沃爾夫山姆的人」的面孔,躲在他後面黑黝黝的灌木叢中。

「你在路上看見出什麼事了嗎?」他過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

他遲疑了一下。

「她撞死了嗎?」

「死了。」

「我當時就料到了;我告訴了黛西我想是撞死了。一下子大驚一場,倒還好些。她表現得挺堅強。」

他這樣說,仿佛黛西的反應是唯一要緊的事情。

「我從一條小路開回西卵去,」他接着說,「把車子停在我的車房裡,我想沒有人看到過我們,但我當然不能肯定。」

到這時我已經十分厭惡他,因此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他想錯了。

「那個女人是誰?」他問道。

「她姓威爾遜。她丈夫是那個車行的老闆。這事到底怎麼會發生的?」

「呃,我想把駕駛盤扳過來的……」他突然打住,我也忽然猜到了真相。

「是黛西在開車嗎?」

「是的,」他過了一會才說,「但是當然我要說是我在開。是這樣的,我們離開紐約的時候,她神經非常緊張,她以為開開車子可以使她鎮定下來——後來這個女人向我們沖了出來;正好我們迎面來了一輛車子和我們相錯。前後不到一分鐘的事,但我覺得她想跟我們說話,以為我們是她認識的人。呃,黛西先是把車子從那個女人那邊轉向那輛車子,接着她驚慌失措又轉了回去。我的手一碰到駕駛盤我就感到了震動——她一定是當場撞死的。」

「把她撞開了花……」

「別跟我說,老兄。」他閃縮了一下。「總而言之,黛西拼命踩油門。我要她停下來,但她停不了,我只得拉上了緊急剎車。這時她暈倒在我膝蓋上,我就接過來向前開。」

「明天她就會好的,」他過了一會又說。「我只是在這兒等等,看他會不會因為今天下午那場爭執找她麻煩。她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裡了,假如他有什麼野蠻的舉動,她就會把燈關掉然後再打開。」

「他不會碰她的,」我說,「他現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準備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話。至少,等到他們都去睡覺。」

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看法。假定湯姆知道了開車的是黛西,他或許會認為事出有因——他或許什麼都會疑心。我看看那座房子;樓下有兩三扇亮堂堂的窗戶,還有二樓黛西屋子裡映出的粉紅色亮光。

「你在這兒等着,」我說,「我去看看有沒有吵鬧的跡象。」

我沿着草坪的邊緣走了回去,輕輕跨過石子車道,然後踮起腳尖走上遊廊的台階。客廳的窗簾是拉開的,因此我看到屋子裡是空的。我穿過我們三個月以前那個六月的晚上吃過晚餐的陽台,來到一小片長方形的燈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間的窗戶。遮簾拉了下來,但我在窗台上找到了一個縫隙。

黛西和湯姆面對面坐在廚房的桌子兩邊,兩人中間放着一盤冷的炸雞,還有兩瓶啤酒。他正在隔着桌子聚精會神地跟她說話,說得那麼熱切,他用手蓋住了她的手。她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他,並且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並不是快樂的,兩人都沒動雞和啤酒——然而他們也不是不快樂的。這幅圖畫清清楚楚有一種很自然的親密氣氛,任何人也都會說他們倆在一同陰謀策劃。

當我踮着腳尖走下陽台時,我聽見我的出租汽車慢慢地沿着黑暗的道路向房子開過來。蓋茨比還在車道上我剛才和他分手的地方等着。

「那上面一切都安靜嗎?」他焦急地問。

「是的,一切都安靜。」我猶疑了一下。「你最好也回家去睡覺吧。」

他搖了搖頭。

「我要在這兒一直等到黛西上床睡覺。晚安,老兄。」

他把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熱切地掉轉身去端詳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場有損於他神聖的守望。於是我走開了,留下他站在月光里——空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