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七章 · 三 線上閱讀

有好幾次他掉過頭去向後看,找他們的車子,如果路上的交通把他們耽誤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們重新出現。我想他生怕他們會鑽進一條小街,從此永遠從他生活里消失。

可是他們並沒有。而我們大家都採取了這個更難理解的步驟——在廣場飯店租用了一間套房的客廳。

那場長時間的、吵吵嚷嚷的爭論,以把我們都趕進那間屋子而告終的,我現在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雖然我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內衣像一條濕漉漉的蛇一樣順着我的腿往上爬,同時一陣陣冷汗珠橫流浹背。這個主意起源於黛西的建議,她要我們租五間浴室去洗冷水澡,後來才採取了「喝杯涼薄荷酒的地方」這個更明確的形式。我們每一個人都翻來覆去地說這是個「餿主意」——我們大家同時開口跟一個為難的旅館辦事員講話,自認為或者假裝認為,我們這樣很滑稽……

那間房子很大但是很悶,雖然已經是四點了,但打開窗戶只不過從公園裡的灌木叢刮來一股熱風。黛西走到鏡子前面,背朝我們站着,理她的頭髮。

「這個套間真高級,」喬丹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再打開一扇窗戶,」黛西命令道,連頭也不回。

「沒有窗戶可開了。」步履不停

「那麼我們頂好打電話要把斧頭……」

「正確的辦法是忘掉熱,」湯姆不耐煩地說,「像你這樣嘮嘮叨叨只會熱得十倍的難受。」

他打開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忌來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蓋茨比說,「是你自己要進城來的。」

沉默了一會。電話簿從釘子上滑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於是喬丹低聲說:「對不起。」但是這一次沒人笑了。

「我去撿起來,」我搶着說。

「我撿到了。」蓋茨比仔細看看斷開的繩子,表示感興趣地「哼」了一聲,然後把電話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頭禪,是不是?」湯姆尖銳地說。

「什麼是?」

「張口閉口都是『老兄』。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你聽着,湯姆,」黛西說,一面從鏡子前面掉轉身來。「如果你打算進行人身攻擊,我就一分鐘都不待。打個電話叫點冰來作薄荷酒。」

湯姆一拿起話筒,那憋得緊緊的熱氣突然爆發出聲音,這時我們聽到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驚心動魄的和弦從底下舞廳里傳上來。

「這麼熱竟然還有人結婚!」喬丹很難受地喊道。

「儘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結婚的,」黛西回憶道,「六月的路易斯維爾!有一個人昏倒了。昏倒的是誰,湯姆?」

「畢洛克西,」他簡慢地答道。

「一個姓『畢洛克西』的人。『木頭人』畢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這是事實——他又是田納西州畢洛克西(3)市的人。」

(3)木頭人、盒子在原文裡都和畢洛克西諧音。

「他們把他抬進我家裡,」喬丹補充說,「因為我們住的地方離教堂只有兩家。他一住就住了三個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後第二天爸爸就死了。」過了一會她又加了一句話說,「兩件事並沒有什麼聯繫。」

「我從前也認識一個孟菲斯(4)人叫比爾·畢洛克西,」我說。

(4)孟菲斯:田納西州的城市。瓦爾登湖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對他的整個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爾夫球的輕擊棒,我到今天還在用。」

婚禮一開始音樂就停了,此刻從窗口又飄進來一陣很長的歡呼聲,接着又是一陣陣「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後響起爵士樂的聲音,跳舞開始了。

「我們都衰老了,」黛西說,「如果我們還年輕的話,我們就會站起來跳舞的。」

「別忘了畢洛克西,」喬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湯姆?」

「畢洛克西?」他聚精會神想了一會。「我不認識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認道,「我在那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是坐你的專車來的。」

「對啦,他說他認識你。他說他是在路易斯維爾長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後一分鐘把他帶來,問我們是否有地方讓他坐。」

喬丹笑了一笑。

「他多半是不花錢搭車回家。他告訴我他在耶魯是你們的班長。」銀河帝國

湯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對看。

「畢洛克西?」

「首先,我們壓根兒沒有班長……」

蓋茨比的腳不耐煩地連敲了幾聲,引起湯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說起來,蓋茨比先生,我聽說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樣。」

「哦,是的,我聽說你上過牛津。」

「是的,我上過那兒。」

停頓了一會。然後是湯姆的聲音,帶有懷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畢洛克西上紐黑文的時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頓了一會。一個茶房敲門,端着敲碎了的薄荷葉和冰走進來,但是他的一聲「謝謝您」和輕輕的關門聲也沒打破沉默。這個關係重大的細節終於要澄清了。

「我跟你說過了我上過那兒,」蓋茨比說。

「我聽見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麼時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個月。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自稱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湯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們臉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懷疑。但是我們都在看着蓋茨比。

「那是停戰以後他們為一些軍官提供的機會,」他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上任何英國或者法國的大學。」

我真想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對他完全信任,這是我以前體驗過的。

黛西站了起來,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開威士忌,湯姆,」她命令道,「我給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後你就不會覺得自己那麼蠢了……你看這些薄荷葉子!」

「等一會,」湯姆厲聲道,「我還要問蓋茨比先生一個問題。」

「請問吧,」蓋茨比很有禮貌地說。

「你到底想在我家裡製造什麼樣的糾紛?」

他們終於公開化了,蓋茨比倒也滿意。

「他沒製造糾紛,」黛西驚惶地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你在製造糾紛。請你自製一點兒。」

「自製!」湯姆不能置信地重複道,「我猜想最時髦的事情大概是裝聾作啞,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阿貓阿狗跟你老婆調情。哼,如果那樣才算時髦,你可以把我除外……這年頭人們開始對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們就該拋棄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滿口胡言亂語,臉漲得通紅,儼然自以為單獨一個人站在文明最後的壁壘上。

「我們這裡大家都是白人嘛,」喬丹咕噥着說。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舉行大型宴會。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豬圈才能交朋友——在這個現代世界上。」

儘管我和大家一樣感到很氣憤,每次他一張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個酒徒色鬼竟然搖身一變就成了道學先生。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老兄……」蓋茨比開始說。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圖。

「請你不要說!」她無可奈何地打斷了他的話。「咱們都回家吧。咱們都回家不好嗎?」

「這是個好主意。」我站了起來。「走吧,湯姆。沒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蓋茨比先生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你妻子不愛你,」蓋茨比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愛我。」

「你一定是瘋了!」湯姆脫口而出喊道。

蓋茨比猛地跳了起來,激動異常。

「她從來沒有愛過你,你聽見嗎?」他喊道。「她跟你結了婚,只不過是因為我窮,她等我等得不耐煩了。那是一個大錯,但是她心裡除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

這時喬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湯姆和蓋茨比爭先恐後地阻攔,硬要我們留下,仿佛兩人都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仿佛以共鳴的方式分享他們的感情也是一種特殊的榮幸。

「坐下,黛西,」湯姆竭力裝出父輩的口吻,可是並不成功。「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聽聽整個經過。」

「我已經告訴過你是怎麼一回事了,」蓋茨比說,「已經五年了——而你卻不知道。」

湯姆霍地轉向黛西。

「你五年來一直和這傢伙見面?」

「沒有見面,」蓋茨比說,「不,我們見不了面。可是我們倆在那整個期間彼此相愛,老兄,而你卻不知道。我以前有時發笑,」但是他眼中並無笑意。「想到你並不知道。」

「哦——原來不過如此。」湯姆像牧師一樣把他的粗指頭合攏在一起輕輕地敲敲,然後往椅子上一靠。

「你發瘋了!」他破口大罵。「五年前發生的事我沒法說,因為當時我還不認識黛西——可是我真他媽的想不通你怎麼能沾到她的邊,除非你是把食品雜貨送到她家後門口的。至於你其餘的話都是他媽的胡扯。黛西跟我結婚時她是愛我的,現在她還是愛我。」

「不對,」蓋茨比搖搖頭說。

「可是她確實愛我。問題是她有時胡思亂想,干一些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他明智地點點頭。「不但如此,我也愛黛西。偶爾我也荒唐一陣,干點蠢事,不過我總是回頭,而且我心裡始終是愛她的。」

「你真叫人噁心,」黛西說。她轉身向着我,她的聲音降低了一個音階,使整個屋子充滿了難堪的輕蔑。「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嗎?我真奇怪人家沒給你講過那次小胡鬧的故事。」

蓋茨比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黛西,那一切都過去了,」他認真地說,「現在沒什麼關係了。就跟他說真話——你從來沒愛過他——一切也就永遠勾銷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

「是啊——我怎麼會愛他——怎麼可能呢?」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