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七章 · 一 線上閱讀

正在人們對蓋茨比的好奇心達到頂點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六晚上他別墅里的燈都沒有亮,——於是,他作為特里馬爾喬(1)的生涯,當初莫名其妙地開始的,現在又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逐漸才發覺那些乘興而來的一輛輛汽車,稍停片刻之後又掃興地開走了。我疑心他是否病了,於是走過去看看——一個面目猙獰的陌生僕人從門口滿腹狐疑地斜着眼看我。

(1)特里馬爾喬:古羅馬作家皮特羅尼斯作品《諷刺篇》中一個大宴賓客的暴發戶。

「蓋茨比先生病了嗎?」

「沒有。」停了一會他才慢吞吞地、勉勉強強地加了一聲「先生」。

「我好久沒看見他了,很不放心。告訴他卡羅威先生來過。」

「誰?」他粗魯地問。

「卡羅威。」

「卡羅威。好啦,我告訴他。」

他粗魯地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我的芬蘭女用人告訴我,蓋茨比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辭退了家裡的每一個僕人,另外雇用了五六個人,這些人從來不到西卵鎮上去受那些開店的賄賂,而是打電話訂購數量不多的生活用品。據食品店送貨的夥計報道,廚房看上去像個豬圈,而鎮上一般的看法是,這些新人壓根兒不是什麼僕人。

第二天蓋茨比打電話給我。

「準備出門嗎?」我問。

「沒有,老兄。」

「我聽說你把所有的僕人都辭了。」

「我需要的是不愛講閒話的人。黛西經常來——總是在下午。」

原來如此,由於她看了不贊成,這座大酒店就像紙牌搭的房子一樣整個坍掉了。

「他們是沃爾夫山姆要給幫點兒忙的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他們開過一家小旅館。」

「我明白了。」

他是應黛西的請求打電話來的——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吃午飯?貝克小姐會去的。半小時之後,黛西親自打電話來,似乎因為知道我答應去而感到寬慰。一定出了什麼事。然而我卻不能相信他們竟然會選這樣一個場合來大鬧一場——尤其是蓋茨比早先在花園裡所提出的那種令人難堪的場面。

第二天天氣酷熱,幾乎是那個夏天最後一天,肯定是最熱的一天。當我乘的火車從地道里鑽出來駛進陽光里時,只有全國餅乾公司熱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悶熱的靜寂。客車裡的草椅墊熱得簡直要着火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婦女起先很斯文地讓汗水滲透襯衣,後來,她的報紙在她手指下面也變潮了時,她長嘆一聲,在酷熱中頹然地往後一倒。她的錢包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下。

「喔唷!」她吃驚地喊道。

我懶洋洋地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遞還給了她,手伸得遠遠的,捏着錢包的一個角,表示我並無染指的意圖——可是附近的每一個人,包括那女人,照樣懷疑我。

「熱!」查票員對面熟的乘客說,「夠嗆的天氣!……熱!……熱!……熱!……你覺得夠熱的嗎?熱嗎?你覺得……?」

我的月季票遞還給我時上面留下了他手的黑汗漬。在這種酷熱的天氣還有誰去管他親吻的是誰的朱唇,管他是誰的腦袋偎濕了他心前的睡衣口袋!

……蓋茨比和我在門口等開門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布坎農的住宅的門廊,帶來電話鈴的聲音。

「主人的屍體?」男管家大聲向話筒里嚷道,「對不起,太太,可是我們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太熱了,沒法碰!」

實際上他講的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放下了話筒,朝我們走過來,頭上冒着汗珠,接過我們的硬殼草帽。

「夫人在客廳里等您哩!」他喊道,一面不必要地指着方向。在這酷熱的天氣,每一個多餘的手勢都是濫用生活的公有財富。

這間屋子外面有遮篷擋着,又陰暗又涼快。黛西和喬丹躺在一張巨大的長沙發上,好像兩座銀像壓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讓電扇的呼呼響的風吹動。

「我們動不了了,」她們倆同聲說。

喬丹的手指,黝黑色上面搽了一層白粉,在我手指里擱了一會。

「體育家托馬斯·布坎農(2)先生呢?」我問。

(2)托馬斯·布坎農即上文的湯姆·布坎農。湯姆系托馬斯的暱稱。

就在同時我聽見了他的聲音,粗獷、低沉、沙啞,在門廊的電話上說話。

蓋茨比站在緋紅的地毯中央,用着了迷的目光向四周張望。黛西看着他,發出了她那甜蜜、動人的笑聲;微微的一陣粉從她胸口升入空中。

「有謠言說,」喬丹悄悄地說,「那邊是湯姆的情人在打電話。」

我們都不說話。門廊里的聲音氣惱地提高了:「那好吧,我根本不把車子賣給你了……我根本不欠你什麼情……至於你在午飯時候來打擾我,我根本不答應!」

「掛上話筒在講,」黛西冷嘲熱諷地說。

「不,他不是,」我向她解釋道,「這是一筆確有其事的交易。我碰巧知道這件事。」

湯姆猛然推開了門,他粗壯的身軀片刻間堵住了門口,然後急匆匆走進了屋子。

「蓋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寬大、扁平的手,很成功地掩飾住對他的厭惡。「我很高興見到您,先生。……尼克……」

「給我們搞一杯冷飲吧!」黛西大聲說。

他又離開屋子以後,她站起身來,走到蓋茨比面前,把他的臉拉了下來,吻他的嘴。

「你知道我愛你,」她喃喃地說。

「你忘了還有一位女客在座,」喬丹說。

黛西故意裝傻回過頭看看。

「你也跟尼克接吻吧。」

「多低級、多下流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聲說,同時在磚砌的壁爐前面跳起舞來。後來她想起了酷熱的天氣,又不好意思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正在這時一個穿着新洗的衣服的保姆攙着一個小女孩走進屋子來。

「心——肝,寶——貝,」她嗲聲嗲氣地說,一面伸出她的胳臂。「到疼你的親娘這裡來。」

保姆一撒手,小孩就從屋子那邊跑過來,羞答答地一頭埋進她母親的衣裙里。

「心——肝,寶——貝啊!媽媽把粉弄到你黃黃的頭髮上了嗎?站起身來,說聲——您好。」

蓋茨比和我先後彎下腰來,握一握不情願的小手。然後他驚奇地盯着孩子看。我想他以前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有這個孩子存在。

「我在午飯前就打扮好了,」孩子說,急切地把臉轉向黛西。

「那是因為你媽要顯擺你。」她低下頭來把臉伏在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皺紋里。「你啊,你這個寶貝。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小寶貝。」

「是啊,」小孩平靜地答應。「喬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歡媽媽的朋友嗎?」黛西把她轉過來,讓她面對着蓋茨比。「你覺得他們漂亮嗎?」

「爸爸在哪兒?」

「她長得不像她父親,」黛西解釋說,「她長得像我。她的頭髮和臉型都像我。」

黛西朝後靠在沙發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來吧,帕咪。」

「再見,乖乖!」

很懂規矩的小孩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抓着保姆的手,就被拉到門外去,正好湯姆回來,後面跟着四杯杜松子利克酒,裡面裝滿了冰塊喀嚓作響。

蓋茨比端過一杯酒來。

「它們瞧上去真涼快,」他說,看得出來他是有點緊張。

我們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

「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說太陽一年年越來越熱,」湯姆很和氣地說,「好像地球不久就會掉進太陽里去——等一等——恰恰相反——太陽一年年越來越冷。」

「到外面來吧,」他向蓋茨比提議說,「我想請你看看我這個地方。」

我跟他們一起到外面遊廊上去。在綠色的海灣上,海水在酷熱中停滯不動,一條小帆船慢慢向比較新鮮的海水移動。蓋茨比的眼光片刻間追隨着這條船;他舉起了手,指着海灣的對面。

「我就在你正對面。」

「可不是嘛。」

我們的眼睛掠過玫瑰花圃,掠過炎熱的草坪,掠過海岸邊那些大熱天的亂草堆。那隻小船的白翼在蔚藍清涼的天際的背景上慢慢地移動。再往前是水波蕩漾的海洋和星羅棋布的寶島。

「那是多麼好的運動,」湯姆點着頭說,「我真想出去和他在那邊玩上個把鐘頭。」

我們在餐廳里吃的午飯,裡面也遮得很陰涼,大家把緊張的歡笑和涼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我們今天下午做什麼好呢?」黛西大聲說,「還有明天,還有今後三十年?」

「不要這樣病態,」喬丹說。「秋天一到,天高氣爽,生活就又重新開始了。」

「可是天真熱得要命,」黛西固執地說,差點要哭出來了。「一切又都混亂不堪。咱們都進城去吧!」

她的聲音繼續在熱浪中掙扎,向它衝擊着,把無知覺的熱氣塑成一些形狀。

「我聽說過把馬房改做汽車間,」湯姆在對蓋茨比說,「但是我是第一個把汽車間變成馬房的人。」

「誰願意進城去?」黛西執拗地問道。蓋茨比的眼睛慢慢朝她看過去。「啊,」她喊道,「你看上去真涼快。」

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他們彼此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超然物外。她好不容易才把視線轉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總是那麼涼快,」她重複說。

她已經告訴他她愛他,湯姆·布坎農也看出來了。他大為震驚。他的嘴微微張開,他看看蓋茨比,又看看黛西,仿佛他剛剛認出她是他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個人。

「你很像廣告裡那個人,」她恬然地繼續說,「你知道廣告裡那個人……」

「好吧,」湯姆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我非常樂意進城去。走吧——我們大家都進城去。」

他站了起來,他的眼睛還是在蓋茨比和他妻子之間閃來閃去。誰都沒動。

「走啊!」他有點冒火了。「到底怎麼回事?咱們要進城,那就走吧。」

他把杯中剩下的啤酒舉到了唇邊,他的手由於他盡力控制自己而在發抖。黛西的聲音促使我們站了起來,走到外面熾熱的石子汽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