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我今天有件大事要請你幫忙,」他說,一面很滿意地把他的紀念品放進口袋裡。「因此我覺得你應當了解我的情況。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只是一個不三不四的人。要知道,我往往和陌生人交往,因為我東飄西盪,儘量想忘掉那件傷心事。」他猶疑了一下。「這件事今天下午你就可以聽到。」

「吃午飯的時候?」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打聽到你約了貝克小姐喝茶。」

「你是說你愛上了貝克小姐嗎?」

「不是,老兄,我沒有。可是承蒙貝克小姐答應我跟你談這件事。」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件事」是指什麼,但是我興趣不大,倒覺得厭煩。我請貝克小姐喝茶,並不是為了談論傑伊·蓋茨比先生。我敢肯定他要求的一定是什麼異想天開的事,有一會兒工夫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踏上他那客人過多的草坪。

他一句話也不說了。我們離城越近他也越發矜持。我們經過羅斯福港,瞥見船身有一圈紅漆的遠洋輪船,又沿着一條貧民區的石子路急馳而過,路兩旁排列着二十世紀初褪色的鍍金時代的那些還有人光顧的陰暗酒吧。接着,灰燼之谷在我們兩邊伸展出去,我從車上瞥見威爾遜太太渾身是勁在加油機旁喘着氣替人加油。

汽車的擋泥板像翅膀一樣張開。我們一路給半個阿斯托里亞(6)帶來了光明——只是半個,因為正當我們在高架鐵路的支柱中間繞來繞去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輛機器腳踏車熟悉的「嘟——嘟——劈啪」的響聲,隨即看到一名氣急敗壞的警察在我們車旁行駛。

(6)皇后區的一個地段。

「好了,老兄,」蓋茨比喊道。我們放慢了速度。蓋茨比從他的皮夾里掏出一張白色卡片,在警察的眼前晃了一下。

「行了,您哪,」警察滿口應承,並且輕輕碰一碰帽檐。「下次就認識您啦,蓋茨比先生。請原諒我!」

「那是什麼?」我問道,「那張牛津的相片嗎?」

「我給警察局長幫過一次忙,因此他每年都給我寄一張聖誕賀片。」

在大橋上,陽光從鋼架中間透過來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上閃閃發光,河對岸城裡的大樓高聳在眼前,像一堆一堆白糖塊一樣,儘是出於好心花了沒有銅臭的錢蓋起來的。從皇后區大橋看去,這座城市永遠好像是初次看見一樣,那樣引人入勝,充滿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和瑰麗。

一輛裝着死人的靈車從我們身旁經過,車上堆滿了鮮花,後面跟着兩輛馬車,遮簾拉上了的,還有幾輛比較輕鬆的馬車載着親友。這些親友從車子裡向我們張望,從他們憂傷的眼睛和短短的上唇看上去他們是東南歐那帶的人。我很高興在他們悽慘的出喪車隊中還能看到蓋茨比豪華的汽車。我們的車子從橋上過布萊克威爾島的時候,一輛大型轎車超越了我們的車子,司機是個白人,車子裡坐着三個時髦的黑人,兩男一女。他們衝着我們翻翻白眼,一副傲慢爭先的神氣,我看了忍不住放聲大笑。

「我們現在一過這座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了,」我心裡想,「無論什麼事都會有……」

因此,連蓋茨比這種人物也是會出現的,這用不着大驚小怪。

炎熱的中午。在四十二號街一家電扇大開的地下餐廳里,我跟蓋茨比碰頭一起吃午飯。我先眨眨眼驅散外面馬路上的亮光,然後才在休息室里模模糊糊認出了他,他正在跟一個人說話。

「卡羅威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沃爾夫山姆先生。」

一個矮小的塌鼻子的猶太人抬起了他的大腦袋來打量我,他的鼻孔裡面長着兩撮很濃的毛。過了一會兒我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現了他的兩隻小眼睛。

「……於是我瞥了他一眼,」沃爾夫山姆先生一面說下去一面很熱切地和我握手。「然後,你猜猜我幹了什麼事?」

「什麼事?」我有禮貌地問道。

顯然他並不是在跟我講話,因為他放下了我的手,把他那隻富有表情的鼻子對準了蓋茨比。

「我把那筆錢交給凱茲保,同時我對他說:『就這樣吧,凱茲保,他要是不住嘴,一分錢也不要給他。』他當時立刻就住了嘴。」

蓋茨比拉住我們每人一隻胳臂,向前走進餐廳,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把他剛開始說的一句話咽了下去,露出了如夢似痴的神態。

「要薑汁威士忌嗎?」服務員領班問道。

「這兒的這家館子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抬頭望着天花板上的長老會美女說,「但是我更喜歡馬路對面那家。」

「好的,來幾杯薑汁威士忌,」蓋茨比同意,然後對沃爾夫山姆先生說,「那邊太熱了。」

「又熱又小——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說,「可是充滿了回憶。」

「那是哪一家館子?」我問。

「老大都會。」

「老大都會,」沃爾夫山姆先生悶悶不樂地回憶道,「那裡聚集過多少早已消逝的面容,聚集過多少如今已經不在人間的朋友。我只要活着就不會忘記他們開槍打死羅西·羅森塔爾的那個晚上。我們一桌六個人,羅西一夜大吃大喝。快到天亮的時候,服務員一副尷尬面孔來到他跟前說有個人請他到外面去講話。『好吧,』羅西說,馬上就要站起來,我把他一把拉回到椅子上。

「『那些雜種要找你,讓他們進來好了,羅西,但你可千萬千萬不要離開這間屋子。』那時候已經是清早四點,要是我們掀起窗簾,我們會看見天已經亮了。」

「他去了嗎?」我天真地問。

「他當然去了。」沃爾夫山姆先生的鼻子氣呼呼地向我一掀。「他走到門口還回過頭來說:『別讓那個服務員把我的咖啡收掉!』說完他就走到外面人行道上,他們向他吃得飽飽的肚皮放了三槍,然後開車跑掉。」

「其中四個人坐了電椅,」我想了起來就說道。

「五個,連貝克在內。」他鼻孔轉向我,帶着對我感興趣的神情。「我聽說你在找一個做生意的關係。」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使人聽了震驚。蓋茨比替我回答:

「啊,不是,」他大聲說,「這不是那個人。」

「不是嗎?」沃爾夫山姆先生似乎很失望。

「這只是一位朋友。我告訴過你我們改天再談那件事嘛。」

「對不起,」沃爾夫山姆先生說,「我弄錯了人。」

一盤鮮美的肉丁烤菜端了上來,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就忘掉了老大都會的溫情得多的氣氛,開始斯斯文文地大吃起來。同時他的兩眼很慢地轉動着,把整個餐廳巡視一遍;他又轉過身來打量緊坐在我們背後的客人,從而完成了整個弧圈。我想,要不是有我在座,他準會連我們自己桌子底下也去瞧一眼的。

「我說,老兄,」蓋茨比伸過頭來跟我說,「今天早上在車子裡我恐怕惹你生氣了吧?」

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笑容,可是這次我無動於衷。

「我不喜歡神秘的玩意兒,」我答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坦率地講出來,讓我知道你要什麼。為什麼一定全要通過貝克小姐?」

「噢,決不是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他向我保證。「你也知道,貝克小姐是一位大運動家,她決不會做什麼不正當的事。」

忽然間他看了看表,跳了起來,匆匆離開餐廳,把我跟沃爾夫山姆先生留在桌子邊。

「他得去打電話,」沃爾夫山姆先生說,一面目送他出去。「好人,是不是?一表人才,而且人品極好。」

「是的。」

「他是牛勁(7)出身的。」

(7)牛勁,「牛津」的訛音。

「哦!」

「他上過英國的牛勁大學。你知道牛勁大學嗎?」

「我聽說過。」

「它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學之一。」

「你認識蓋茨比很久了嗎?」我問道。

「好幾年了,」他心滿意足地答道。「剛打完仗之後我偶然有機會認識了他。可是我跟他才談了一個鐘頭就知道我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教養的人。我就對自己說:『這就是你願意帶回家介紹你母親和妹妹認識的那種人。』」他停了下來。「我知道你在看我的袖扣。」

我本來並沒有看,可是現在倒看了。它們是用幾片小象牙製作的,看着眼熟得奇怪。

「用精選的真人臼齒做的。」他告訴我。

「真的!」我仔細看看。「這倒是個很妙的主意。」

「不錯。」他把襯衣袖口縮回到上衣下面去。「不錯,蓋茨比在女人方面非常規矩。朋友的太太他連看也不看。」

這個受到本能的信賴的對象又回到桌邊坐下的時候,沃爾夫山姆先生一口把他的咖啡喝掉,然後站起身來。

「我中飯吃得很高興,」他說,「現在我要扔下你們兩個年輕人走了,免得你們嫌我不知趣。」

「別忙,邁爾,」蓋茨比說,一點也不熱情。沃爾夫山姆先生像祝福似地舉起了手。

「你們很有禮貌,不過我是老一輩的人了,」他嚴肅地說。「你們在這裡坐坐,談談體育,談談你們的年輕女人,談談你們的……」他又把手一揮,以代替一個幻想的名詞。「至於我哩,我已經五十歲了,我也就不再打攪你們了。」

他跟我們握握手,掉轉身去,他那憂傷的鼻子又在顫動。我不知是否我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他。

「他有時會變得很傷感,」蓋茨比解釋道。「今天又是他傷感的日子。他在紐約是個人物——百老匯的地頭蛇。」

「他到底是什麼人?是演員嗎?」

「不是。」

「牙科醫生?」

「邁爾·沃爾夫山姆?不是,他是個賭棍。」蓋茨比猶疑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補充道,「他就是一九一九年那年非法操縱世界棒球聯賽的那個人。」

「非法操縱世界棒球聯賽?」我重複了一遍。

居然有這種事,我聽了發愣。我當然記得世界棒球聯賽在一九一九年被人非法操縱,可是即使我想到過這種事,我也會以為那隻不過是一件發生了的事情,是一連串必然事件的後果。我從來沒料到一個人可以愚弄五千萬人,就像一個撬開保險箱的賊那樣專心致志。

「他怎麼會幹那個的?」我過了一分鐘才問道。

「他只不過是看中了機會。」

「他怎麼沒坐牢呢?」

「他們逮不住他,老兄。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

我搶着付了賬。服務員把找的錢送來時,我看到了湯姆·布坎農在擁擠的餐廳的那一邊。

「跟我來一下,」我說,「我得同一個人打個招呼。」

湯姆一看見我們就跳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邁了五六步。

「你這一陣哪兒去了?」他急切地問道,「黛西氣死了,因為你不打電話來。」

「這位是蓋茨比先生,布坎農先生。」

他們隨便握了握手,蓋茨比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不常見的窘迫表情。

「你近來到底怎麼樣?」湯姆問我。「你怎麼會跑這麼遠到這兒來吃飯?」

「我是和蓋茨比先生在一道吃午飯。」

我轉身去看蓋茨比先生,但他已經不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