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三章 · 三 線上閱讀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同走了出來。他還在跟她說最後一句話,可是這時有幾個人走過來和他告別,他原先熱切的態度陡然收斂,變成了拘謹。

喬丹那一伙人從陽台上不耐煩地喊她,可是她還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剛才聽到一件最驚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聲說,「我們在那裡邊待了多久?」

「哦,個把鐘頭。」

「這事……太驚人了,」她出神地重複說。「可是我發過誓不告訴別人,而我現在已經在逗你了。」她對着我的臉輕輕打了個呵欠。「有空請過來看我……電話簿……西古奈·霍華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媽……」她一邊說一邊匆匆離去——她活潑地揮了一下那隻曬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別,然後就消失在門口她那一伙人當中了。

我覺得怪難為情的,第一次來就待得這麼晚,於是走到包圍着蓋茨比的最後幾位客人那邊去。我想要解釋一下我一來就到處找過他,同時向他道歉剛才在花園裡當面都不認識。

「沒有關係,」他懇切地囑咐我。「別放在心上,老兄。」這個親熱的稱呼還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隻手所表示的親熱。「別忘了明天早上九點我們要乘水上飛機上天哩。」

接着男管家來了,站在他背後。禪者的初心

「先生,費城有長途電話請您說話。」

「好,就來。告訴他們我就來。……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我待到最後才走,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當我走下台階時,我看到晚會還沒有完全結束。離大門五十英尺,十幾輛汽車的前燈照亮了一個不尋常的、鬧哄哄的場面。在路旁的小溝里,右邊向上,躺着一輛新的小轎車,可是一隻輪子撞掉了。這輛車離開蓋茨比的車道還不到兩分鐘,一堵牆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車輪脫落的原因,現在有五六個好奇的司機在圍觀。可是,由於他們讓自己的車子擋住了路,後面車子上的司機已經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個場面本來就很嚴重的混亂。

一個穿着長風衣的男人已經從撞壞的車子裡出來,此刻站在大路中間,從車子看到輪胎,又從輪胎看到旁觀的人,臉上帶着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請看!」他解釋道,「車子開到溝里去了。」

這個事實使他感到不勝驚奇。我先聽出了那不平常的驚奇的口吻,然後認出了這個人——就是早先光顧蓋茨比圖書室的那一位。

「怎麼搞的?」

他聳了聳肩膀。殉罪者

「我對機械一竅不通,」他肯定地說。

「到底怎麼搞的?你撞到牆上去了嗎?」

「別問我,」「貓頭鷹眼」說,把事情推脫得一乾二淨。「我不大懂開車——幾乎一無所知。事情發生了,我就知道這一點。」

「既然你車子開得不好,那麼你晚上就不應當試着開車嘛。」

「可是我連試也沒試,」他氣憤憤地解釋。「我連試也沒試啊。」

旁觀的人聽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想自殺嗎?」

「幸虧只是一隻輪子!開車開得不好,還連試都不試!」

「你們不明白,」罪人解釋說,「我沒有開車。車子裡還有一個人。」

這句聲明所引起的震驚表現為一連聲的「噢……啊……啊!」同時那輛小轎車的門也慢慢開了。人群——此刻已經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後一退,等到車門敞開以後,又有片刻陰森可怕的停頓。然後,逐漸逐漸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個臉色煞白、搖來晃去的人從撞壞了的汽車裡跨了出來,先伸出一隻大舞鞋在地面上試探了幾下。

這位幽靈被汽車前燈的亮光照得睜不開眼,又被一片汽車喇叭聲吵得糊裡糊塗,站在那裡搖晃了一會兒才認出那個穿風衣的人。

「怎麼啦?」他鎮靜地問道,「咱們沒汽油了嗎?」

「你瞧!」

五六個人用手指指向那脫落下來的車輪——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後抬頭向上看,仿佛他懷疑輪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輪子掉下來了,」有一個人解釋說。

他點點頭。

「起先我還沒發現咱們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挺起胸膛,用堅決的聲音說:

「不知可不可以告訴我哪兒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個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點,解釋給他聽,輪子和車子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聯繫了。

「倒車,」過了一會兒他又出點子,「用倒車檔。」

「可是輪子掉啦!」

他遲疑了一會兒。

「試試也無妨嘛,」他說。

汽車喇叭的尖聲怪叫達到了高潮,於是我掉轉身,穿過草地回家。我回頭望了一眼。一輪明月正照在蓋茨比別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先前一樣美好;明月依舊,而歡聲笑語已經從仍然光輝燦爛的花園裡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虛此刻好像從那些窗戶和巨大的門裡流出來,使主人的形象處於完全的孤立之中,他這時站在陽台上,舉起一隻手作出正式的告別姿勢。

重讀一遍以上所寫的,我覺得我已經給人一種印象,好像相隔好幾個星期的三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就是我所關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們只不過是一個繁忙的夏天當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後,我對它們還遠遠不如對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樣關心。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陽把我的影子投向西邊時,我沿着紐約南部摩天大樓之間的白色裂口匆匆走向正誠信託公司。我跟其他的辦事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混得很熟,和他們一起在陰暗擁擠的飯館裡吃午飯,吃點小豬肉香腸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個姑娘發生過短期的關係,她住在澤西城(7),在會計處工作。可是她哥哥開始給我眼色看,因此她七月里出去度假的時候,我就讓這事悄悄地吹了。

(7) 在紐約市附近。

我一般在耶魯俱樂部吃晚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是我一天中最淒涼的事情——飯後我上樓到圖書室去認真學習各種投資和證券一個鐘頭。同學會裡往往有幾個愛玩愛鬧的人光臨,但他們從來不進圖書室,所以那裡倒是個做工作的好地方。在那以後,如果天氣宜人,我就沿着麥迪遜路溜達,經過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飯店,再穿過三十三號街走到賓夕法尼亞車站。

我開始喜歡紐約了,喜歡夜晚那種奔放冒險的情調,喜歡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來車輛給應接不暇的眼睛帶來的滿足。我喜歡在五號路上溜達,從人群中挑出風流的女人,幻想幾分鐘之內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而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或者非難這件事。有時,在我腦海里,我跟着她們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上她們所住的公寓,到了門口她們回眸一笑,然後走進一扇門消失在溫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迷人的黃昏時刻,我有時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同時也覺得別人有同感,——那些在櫥窗面前躑躅的窮困的青年小職員,等到了時候獨個兒上小飯館去吃一頓晚飯——黃昏中的青年小職員,虛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時光。

有時晚上八點鐘,四十幾號街那一帶陰暗的街巷擠滿了出租汽車,五輛一排,熱鬧非凡,都是前往戲院區的,這時我心中就感到一種無名的悵惘。出租汽車在路口暫停的時候,車裡邊的人身子偎在一起,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聽不見的笑話引起了歡笑,點燃的香煙在裡面造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圈。幻想着我也在匆匆趕去尋歡作樂,分享他們內心的激動,於是我暗自為他們祝福。

有好久我沒有見過喬丹·貝克,後來在仲夏時節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陪她到各處去感到很榮幸,因為她是個高爾夫球冠軍,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後來卻有了另一種感情。我並沒有真的愛上她,但我產生了一種溫柔的好奇心。她對世人擺出的那副厭煩而高傲的面孔掩蓋了點什麼——大多數裝模作樣的言行到後來總是在掩蓋點什麼,雖然起初並不如此——有一天我發現了那是什麼。當時我們兩人一同到沃維克去參加一次別墅聚會。她把一輛借來的車子車篷不拉上就停在雨里,然後扯了個謊——突然之間我記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西家裡想不起來的那件關於她的事。在她參加的第一個重要的高爾夫錦標賽上,發生了一場風波,差一點鬧到登報,——有人說在半決賽那一局她把球從一個壞位置上移動過。事情幾乎要成為一樁醜聞——後來平息了下去。一個球童收回了他的話,唯一的另一個見證人也承認他可能搞錯了。這個事件和她的名字卻留在我腦子裡。

喬丹·貝克本能地迴避聰明機警的男人,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因為她認為,在對越軌的行動不以為然的社會圈子裡活動比較保險。她不誠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她不能忍受處於不利的地位,既然這樣不甘心,因此我想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耍各種花招,為了對世人保持那個傲慢的冷笑,而同時又能滿足她那硬硬的、矯健的肉體的要求。

這對我完全無所謂。女人不誠實,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事——我微微感到遺憾,過後就忘了。也是在參加那次別墅聚會的時候,我們倆有過一次關於開車的奇怪的談話。因為她從幾個工人身旁開過去,挨得太近,結果擋泥板擦着一個工人上衣的紐扣。

「你是個粗心的駕駛員,」我提出了抗議。「你該再小心點兒,要不就乾脆別開車。」

「我很小心。」

「不對,你不小心。」

「不要緊,反正別人很小心,」她輕巧地說。

「這跟你開車有什麼關係?」

「他們會躲開我的,」她固執地說,「要兩方面才能造成一次車禍嘛。」

「假定你碰到一個像你一樣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遠不會碰到,」她答道,「我頂討厭不小心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她那雙灰色的、被太陽照得眯緊的眼睛筆直地盯着前方,但她故意地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因而有片刻工夫我以為我愛上了她。但是我思想遲鈍,而且滿腦袋清規戒律,這都對我的情慾起着剎車的作用,同時我也知道首先我得完全擺脫家鄉的那段糾葛。我一直每星期寫一封信並且簽上:「愛你,尼克」,而我能想到的只是每次那位小姐一打網球,她的上唇上邊總出現像小鬍子一樣的一溜汗珠。不過確實有過一種含糊的默契,這必須先委婉地解除,然後我才可以自由。

每個人都以為他自己至少有一種主要的美德,而這就是我的:我所認識的誠實的人並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