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三章 · 二 線上閱讀

他想當然地認為我們不相信,急忙跑到書櫥前面,拿回來一本《斯托達德演說集》卷一(3)。

(3)約翰·斯托達德(1850—1931):美國演說家,著有《演說集》十卷。

「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這傢伙簡直是個貝拉斯科(4)。真是巧奪天工。多麼一絲不苟!多麼逼真!而且知道見好就收——並沒裁開紙頁。你還要怎樣?你還指望什麼?」

(4)大衛·貝拉斯科(1859—1931):美國舞台監督,以布景逼真聞名。

他從我手裡把那本書一把奪走,急急忙忙在書架上放回原處,一面嘰咕着說什麼假使一塊磚頭被挪開,整個圖書室就有可能塌掉。

「誰帶你們來的?」他問道,「還是不請自到的?我是有人帶我來的。大多數客人都是別人帶來的。」

喬丹很機靈,很高興地看着他,但並沒有答話。

「我是一位姓羅斯福的太太帶來的,」他接着說,「克勞德·羅斯福太太。你們認識她嗎?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麼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經醉了個把星期了,我以為在圖書室里坐一會兒可以醒醒酒的。」

「有沒有醒?」

「醒了一點,我想。我還不敢說。我在這兒剛待了一個鐘頭。我跟你們講過這些書嗎?它們都是真的。它們是……」

「你告訴過我們了。」

我們莊重地和他握握手,隨即回到外邊去。

此刻花園裡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頭子推着年輕姑娘向後倒退,無止無休地繞着難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時髦的舞步扭來扭去,守在一個角落裡跳——還有許許多多單身姑娘在作單人舞蹈,或者幫樂隊彈一會兒班卓琴或者敲一會兒打擊樂器。到了午夜歡鬧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文歌曲,還有一位聲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音樂,還有人在兩個節目之間在花園裡到處表演「絕技」,同時一陣陣歡樂而空洞的笑聲響徹夏夜的天空。一對雙胞胎——原來就是那兩個黃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裝的娃娃戲,同時香檳一杯杯的端出來,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還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灣里飄着一副三角形的銀色天秤(5),隨着草坪上班卓琴鏗鏘的琴聲微微顫動。

(5)指天秤座星斗。

我仍然和喬丹·貝克在一起。我們坐的一張桌上還有一位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和一個吵吵鬧鬧的小姑娘,她動不動就忍不住要放聲大笑。我現在玩得也挺開心了。我已經喝了兩大碗香檳,因此這片景色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根本性的、奧妙的東西。

在文娛節目中間休息的時候,那個男的看着我微笑。

「您很面熟,」他很客氣地說。「戰爭期間您不是在第一師嗎?」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連。」

「我在十六連,直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我剛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兒見過您的。」

我們談了一會兒法國的一些陰雨、灰暗的小村莊。顯而易見他就住在附近,因為他告訴我他剛買了一架水上飛機,並且準備明天早晨去試飛一下。

「願意跟我一塊去嗎,老兄?就在海灣沿着岸邊轉轉。」

「什麼時候?」

「隨便什麼時候,對你合適就行。」

我已經話到了嘴邊想問他的名字,這時喬丹掉轉頭來朝我一笑。

「現在玩得快活吧?」她問。

「好多了。」我又掉轉臉對着我的新交。「這對我來說是個奇特的晚會。我連主人都還沒見到哩。我就住在那邊……」我朝着遠處看不見的樹籬笆把手一揮。「這位姓蓋茨比的派他的司機過來送了一份請帖。」

他朝我望了一會兒,似乎沒聽懂我的話。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

「什麼!」我叫了一聲,「噢,真對不起。」

「我還以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個很好的主人。」

他心領神會地一笑——還不止心領神會。這是極為罕見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這是你一輩子也不過遇見四五次的。它面對——或者似乎面對——整個永恆的世界一剎那,然後就凝注在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於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教你放心他對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給予別人的印象。恰好在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於是我看着的不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漢子,三十一、二歲年紀,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幾乎有點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紹之前不久,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覺得他說話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蓋茨比先生說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個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報告他芝加哥有長途電話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們大家一一包括在內。

「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老兄,」他懇切地對我說,「對不起,過會兒再來奉陪。」

他走開之後,我馬上轉向喬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她我感到的驚異。我本來以為蓋茨比先生是個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誰?」我急切地問,「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唄。」

「我是問他是哪兒來的?他又是幹什麼的?」

「現在你也琢磨起這個題目來了,」她厭倦地笑道,「唔,他告訴過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一個模糊的背景開始在他身後出現,但是隨着她的下一句話又立即消失了。

「可是,我並不相信。」

「為什麼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執地說,「我就是不相信他上過牛津。」

她的語氣之中有點什麼使我想起另外那個姑娘說的「我想他殺過一個人」,其結果是打動了我的好奇心。隨便說蓋茨比出身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也好,出身於紐約東城南區(6)也好,我都可以毫無疑問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紀輕的人不可能——至少我這個孤陋寡聞的鄉下人認為他們不可能——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地出現,在長島海灣買下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6)貧民窟。

「不管怎樣,他舉行大型宴會,」喬丹像一般城裡人一樣不屑於談具體細節,所以改換了話題。「而我也喜歡大型宴會。這樣親熱得很。在小的聚會上,三三兩兩談心倒不可能。」

大鼓轟隆隆一陣響,接着突然傳來樂隊指揮的聲音,蓋過花園裡嘈雜的人聲。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應蓋茨比先生的要求,我們現在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內基音樂廳曾經引起那麼多人注意。各位看報就知道那是轟動一時的事件。」他帶着輕鬆而居高臨下的神氣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可真叫轟動!」引得大家都放聲大笑。

「這支樂曲,」他最後用洪亮的聲音說,「叫做《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士音樂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這個樂曲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演奏一開始,我就一眼看到了蓋茨比單獨一個人站在大理石台階上面,用滿意的目光從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曬得黑黑的皮膚很漂亮地緊繃在臉上,他那短短的頭髮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詭秘的跡象。我納悶是否他不喝酒這個事實有助於把他跟他的客人們截然分開,因為我覺得隨着沆瀣一氣的歡鬧的高漲,他卻變得越發端莊了。等到《爵士音樂世界史》演奏完畢,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樣樂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開玩笑地向後暈倒在男人懷抱里,甚至倒進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會把她們托住——可是沒有人暈倒在蓋茨比身上,也沒有法國式的短髮碰到蓋茨比的肩頭,也沒有人組織四人合唱團來拉蓋茨比加入。

「對不起。」

蓋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們身旁。

「貝克小姐?」他問道,「對不起,蓋茨比先生想單獨跟您談談。」

「跟我談?」她驚奇地大聲說。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驚愕地對我揚了揚眉毛,然後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過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禮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運動服一樣——她的動作有一種矯健的姿勢,仿佛她當初就是在空氣清新的早晨在高爾夫球場上學走路的。

我獨自一人,時間已快兩點了。有好一會兒,從陽台上面一間長長的、有許多窗戶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陣雜亂而引人入勝的聲音。喬丹的那位大學生此刻正在和兩個歌舞團的舞女大談助產術,央求我去加入,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內去。

大房間裡擠滿了人。穿黃衣的姑娘有一個在彈鋼琴,她身旁站着一個高高的紅髮少婦,是從一個有名的歌舞團來的,正在那裡唱歌。她已經喝了大量的香檳,在她唱歌的過程中她又不合時宜地認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慘——她不僅在唱,而且還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頓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聲來填補,然後又用震顫的女高音繼續去唱歌詞。眼淚沿着她的面頰往下流,——可不是暢通無阻地流,因為眼淚一碰到畫得濃濃的睫毛之後變成了黑墨水,像兩條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繼續往下流。有人開玩笑,建議她唱臉上的那些音符,她聽了這話把兩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張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來。

「她剛才跟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打過一架,」我身旁一個姑娘解釋說。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現在多半都在跟她們所謂的丈夫吵架。連喬丹的那一夥,從東卵來的那四位,也由於意見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當中有一個正在勁頭十足地跟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交談,他的妻子起先還保持尊嚴,裝得滿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後來完全垮了,就採取側面攻擊——不時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像一條憤怒的衲脊蛇,向他耳中嘶道:「你答應過的!」

捨不得回家的並不限於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兩個毫無醉意的男客和他們怒氣衝天的太太。兩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見我玩得開心他就要回家。」

「我這輩子從來沒聽過這麼自私的事。」

「我們總是第一個走。」

「我們也是一樣。」

「不過,今晚我們幾乎是最後的了,」兩個男的有一個怯生生地說。「樂隊半個鐘頭以前就走了。」

儘管兩位太太一致認為這種惡毒心腸簡直難以置信,這場糾紛終於在一陣短短的揪斗中結束,兩位太太都被抱了起來,兩腿亂踢,消失在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