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二章 · 二 線上閱讀

麥基先生是住在樓下一層的一個白淨的、女人氣的男人。他剛刮過鬍子,因為他顴骨上還有一點白肥皂沫。他和屋裡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都畢恭畢敬。他告訴我他是「吃藝術飯」的,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攝影師,牆上掛的威爾遜太太的母親那幅像一片胚葉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攝製的。他老婆尖聲尖氣,沒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討厭。她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已經替她照過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爾遜太太不知什麼時候又換了一套衣服,現在穿的是一件精緻的奶油色雪紡綢的連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種,她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的時候,衣裙就不斷地沙沙作響。由於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跟着起了變化。早先在車行里那麼顯著的活力變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8)。她的笑聲、她的姿勢、她的言談,每一刻都變得越來越矯揉造作,同時隨着她逐漸膨脹,她周圍的屋子就顯得越來越小,後來,她好像在煙霧瀰漫的空氣中坐在一個吱吱喳喳的木軸上不停地轉動。

(8)法語:傲慢。

「親愛的,」她裝腔作勢地大聲告訴她妹妹。「這年頭不論是誰都想欺騙你。他們腦子裡想的只有錢。上星期我找了個女的來看看我的腳,等她把賬單給我,你還以為她給我割了闌尾哩。」

「那女人姓什麼?」麥基太太問。

「埃伯哈特太太。她經常到人家裡去替人看腳。」

「我喜歡你這件衣服,」麥基太太說,「我覺得它真漂亮。」 無聲告白

威爾遜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揚,否定了這句恭維話。

「這只是一件破爛的舊貨,」她說。「我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顯得特別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話,」麥基太太緊跟着說。「只要切斯特能把你這個姿勢拍下來,我想這一定會是一幅傑作。」

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威爾遜太太,她把一縷頭髮從眼前掠開,笑吟吟地看着我們大家。麥基先生歪着頭,目不轉睛地端詳着她,然後又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慢慢地來回移動。

「我得改換光線,」他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體感表現出來。我還要把後面的頭髮全部攝進來。」

「我認為根本不應該改換光線,」麥基太太大聲說。「我認為……」

她丈夫「噓」了一聲,於是我們大家又都把目光轉向攝影的題材,這時湯姆·布坎農出聲地打了一個呵欠,站了起來。

「你們麥基家兩口子喝點什麼吧,」他說。「再搞點冰和礦泉水來,茉特爾,不然的話大家都睡着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來了。」茉特爾把眉毛一揚,對下等人的懶惰無能表示絕望。「這些人!你非得老盯着他們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接着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歡天喜地地親親它,然後又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那神氣就好似那裡有十幾個大廚師在聽候她的吩咐。

「我在長島那邊拍過幾張好的,」麥基先生斷言。

湯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兩幅我們配了鏡框掛在樓下。」

「兩幅什麼?」湯姆追問。

「兩幅習作。其中一幅我稱之為《蒙濤角——海鷗》,另一幅叫《蒙濤角——大海》。」

那位名叫凱瑟琳的妹妹在沙發上我的身邊坐下。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問我。 小小小小的火

「我住在西卵。」

「是嗎?我到那兒參加過一次聚會,大約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姓蓋茨比的人的家裡。你認識他嗎?」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者什麼別的親戚。他的錢都是那麼來的。」

「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

「我害怕他。我可不願意落到他手裡。」

關於我鄰居的這段引人入勝的報道,由於麥基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凱瑟琳而被打斷了。

「切斯特,我覺得你滿可以給她拍一張好的,」她大聲嚷嚷,可是麥基先生光是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把注意力又轉向湯姆。

「我很想在長島多搞點業務,要是有人介紹的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們幫我開個頭。」

「問茉特爾好了,」湯姆哈哈一笑說,正好威爾遜太太端個托盤走了進來。「她可以給你寫封介紹信,是不是,茉特爾?」

「幹什麼?」她吃驚地問道。

「你給麥基寫一封介紹信去見你丈夫,他就可以給他拍幾張特寫。」他嘴唇不出聲地動了一會兒,接着胡謅道,「《喬治·B·威爾遜在油泵前》,或者諸如此類的玩意。」

凱瑟琳湊到我耳邊,跟我小聲說:

「他們倆誰都受不了自己的那口子。」 瑪格麗特小鎮

「是嗎?」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爾,又看看湯姆。「依我說,既然受不了,何必還在一起過下去呢?要是我,我就離婚,然後馬上重新結婚。」

「她也不喜歡威爾遜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覆是出乎意外的。它來自茉特爾,因為她湊巧聽見了問題,而她講的話是又粗暴又不乾淨的。

「你瞧,」凱瑟琳得意洋洋地大聲說,她又壓低了嗓門。「使他們不能結婚的其實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贊成離婚的。」

黛西並不是天主教徒,因此這個煞費苦心的謊言使我有點震驚。

「哪天他們結了婚,」凱瑟琳接着說,「他們準備到西部去住一些時候,等風波過去再回來。」

「更穩妥的辦法是到歐洲去。」

「哦,你喜歡歐洲嗎?」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來。「我剛從蒙地卡羅(9)回來。」

(9) 世界著名的賭城。

「真的嗎?」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個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嗎?」 人生

「沒有,我們只去了蒙地卡羅就回來了。我們是取道馬賽去的。我們動身的時候帶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兩天之內就在賭場小房間裡讓人騙光了。我們回來一路上吃的苦頭可不少,我對你說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顯得格外柔和,像蔚藍的地中海一樣。這時麥基太太尖銳的聲音把我喚回到屋子裡來。

「我差點也犯錯誤,」她精神抖擻地大聲說,「我差點嫁給了一個追了我好幾年的猶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對我說:『露西爾,那個人比你差遠了。』可是,如果我沒碰上切斯特,他保險會把我搞到手的。」

「不錯,可是你聽我說,」茉特爾·威爾遜說,一面不停地搖頭晃腦。「好在你並沒嫁給他啊。」

「我知道我沒嫁給他。」

「但是,我可嫁給了他,」茉特爾含糊其辭地說。「這就是你的情況和我的情況不同的地方。」

「你為什麼嫁給他呢,茉特爾?」凱瑟琳質問道,「也沒有人強迫你。」

茉特爾考慮了一會兒。

「我嫁給了他,是因為我以為他是個上等人,」她最後說,「我以為他還有點教養,不料他連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陣子愛他愛得發瘋,」凱瑟琳說。 落-霞+小-說w w w·l u ox i a·c o m

「愛他愛得發瘋!」茉特爾不相信地喊道,「誰說我愛他愛得發瘋啦?我從來沒愛過他,就像我沒愛過那個人一樣。」

她突然指着我,於是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看着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樣子表示我並沒指望什麼人愛我。

「我乾的唯一發瘋的事是跟他結了婚。我馬上就知道我犯了錯誤。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結婚,而還從來不告訴我,後來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來討還衣服。『哦,這套衣服是你的嗎?』我說。『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哩。』但是我把衣服給了他,然後我躺到床上,號啕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實在應當離開他,」凱瑟琳又跟我說下去。「他們在那汽車行樓頂上住了十一年了。湯姆還是她第一個相好的哩。」

那瓶威士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個不停,唯有凱瑟琳除外,她「什麼都不喝也感到飄飄然」。湯姆按鈴把看門的喊來,叫他去買一種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頓晚餐的。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東朝公園走過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辭,都被捲入一陣吵鬧刺耳的爭執中,結果就仿佛有繩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們這排黃澄澄的窗戶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給暮色蒼茫的街道上一位觀望的過客增添了一點人生的秘密,同時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尋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人生的千變萬化既感到陶醉,同時又感到厭惡。

茉特爾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椅子旁邊,忽然之間她吐出的熱氣朝我噴來,她絮絮叨叨講起了她跟湯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兩個面對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車上一向剩下的最後兩個座位。我是上紐約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兒過夜。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我們走進車站時,他緊挨在我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前胸蹭着我的胳膊,於是我跟他說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說假話。我神魂顛倒,跟他上了一輛出租汽車,還以為是上了地鐵哩。我心裡翻來覆去想的只有一句話:『你又不能永遠活着。你又不能永遠活着。』」

她回過頭來跟麥基太太講話,屋子裡充滿了她那不自然的笑聲。

「親愛的,」她喊道,「我這件衣服穿過之後就送給你。明天我得去另買一件。我要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開個單子。按摩、燙髮、替小狗買條項圈,買一個那種有彈簧的、小巧玲瓏的煙灰缸,還要給媽媽的墳上買一個掛黑絲結的假花圈,可以擺一個夏天的那種。我一定得寫個單子,免得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已經九點鐘了——一轉眼我再看表時發覺已經十點了。麥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兩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張活動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臉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難受的乾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兩眼在煙霧中盲目地張望,不時輕輕地哼着。屋子裡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重新出現,商量到什麼地方去,然後又找不着對方,找來找去,發現彼此就在幾尺之內。快到半夜的時候,湯姆·布坎農和威爾遜太太面對面站着爭吵,聲音很激動,爭的是威爾遜太太有沒有權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大喊大叫。「我什麼時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農動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爾遜太太的鼻子。

接着,浴室滿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只聽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同時在一片混亂之中,還夾有斷斷續續痛楚的哀號。麥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就朝門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轉過身來看着屋子裡的景象發呆——他老婆和凱瑟琳一面罵一面哄,同時手裡拿着急救用的東西跌跌撞撞地在擁擠的家具中間來回跑,還有躺在沙發上的那個淒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還想把一份《紐約閒話》報鋪在織錦椅套上的凡爾賽風景上面。然後麥基先生又掉轉身子,繼續走出門去。我從燈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改天過來一道吃午飯吧。」我們在電梯裡哼哼唧唧地往下走的時候,他提議說。

「什麼地方?」

「隨便什麼地方?」

「別碰電梯開關,」開電梯的工人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麥基先生神氣十足地說,「我還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說,「我一定奉陪。」

……我正站在麥基床邊,而他坐在兩層床單中間,身上只穿着內衣,手裡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與野獸》……《寂寞》……《小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後來我半睡半醒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下層很冷的候車室里,一面盯着剛出的《論壇報》,一面等候清早四點鐘的那班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