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章 · 二 線上閱讀

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走廊,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兩頭都是落地長窗,把這間屋子輕巧地嵌在這座房子當中。這些長窗都半開着,在外面嫩綠的草地的映襯下,顯得晶瑩耀眼,那片草仿佛要長到室內來似的。一陣輕風吹過屋裡,把窗簾從一頭吹進來,又從另一頭吹出去,好像一面面白旗,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結婚蛋糕似的裝飾,然後輕輕拂過絳色地毯,留下一陣陰影有如風吹海面。

屋子裡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張龐大的長沙發椅,上面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面的大氣球上。她們倆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她們乘氣球繞着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我準是站了好一會,傾聽窗簾刮動的劈啪聲和牆上一幅掛像嘎吱嘎吱的響聲。忽然砰然一聲,湯姆·布坎農關上了後面的落地窗,室內的餘風才漸漸平息,窗簾、地毯和兩位少婦也都慢慢地降落地面。

兩個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我不認識。她平躺在長沙發的一頭,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她在上面平衡着一件什麼東西,生怕它掉下來似的。如果她從眼角中看到了我,她可毫無表示——其實我倒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張口向她道歉,因為我進來驚動了她。

另外那個少婦,黛西,想要站起身來,——她身子微微向前傾,一臉誠心誠意的表情——接着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愛地輕輕一笑,我也跟着笑了,接着就走上前去進了屋子。

「我高興得癱……癱掉了。」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她說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話,接着就拉住我的手,仰起臉看着我,表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她更高興見到的了。那是她特有的一種表情。她低聲告訴我那個在搞平衡動作的姑娘姓貝克(我聽人說過,黛西的喃喃低語只是為了讓人家把身子向她靠近,這是不相干的閒話,絲毫無損於這種表情的魅力)。

不管怎樣,貝克小姐的嘴唇微微一動,她幾乎看不出來地向我點了點頭,接着趕忙把頭又仰回去——她在保持平衡的那件東西顯然歪了一下,讓她吃了一驚。道歉的話又一次冒到了我的嘴邊。這種幾乎是完全我行我素的神情總是使我感到目瞪口呆,滿心讚佩。

我掉過頭去看我的表妹,她開始用她那低低的、令人激動的聲音向我提問題。這是那種叫人側耳傾聽的聲音,仿佛每句話都是永遠不會重新演奏的一組音符。她的臉龐憂鬱而美麗,臉上有明媚的神采,有兩隻明媚的眼睛,有一張明媚而熱情的嘴,但是她聲音里有一種激動人心的特質,那是為她傾倒過的男人都覺得難以忘懷的:一種抑揚動聽的魅力,一聲喃喃的「聽着」,一種暗示,說她片刻以前剛剛乾完一些賞心樂事,而且下一個小時裡還有賞心樂事。

我告訴了她我到東部來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一天,有十來個朋友都托我向她問好。

「他們想念我嗎?」她大喜若狂似地喊道。

「全城都淒悽慘慘。所有的汽車都把左後輪漆上了黑漆當花圈,沿着城北的湖邊(9)整夜哀聲不絕於耳。」

(9)芝加哥富人聚居的地區。

「太美了!湯姆,咱們回去吧。明天!」隨即她又毫不相干地說:「你應當看看寶寶。」

「我很想看。」

「她睡着了。她三歲。你從沒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麼你應當看看她。她是……」

湯姆·布坎農本來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現在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你在幹什麼買賣,尼克?」

「我在做債券生意。」

「在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他。

「從來沒聽說過,」他斷然地說。

這使我感到不痛快。

「你會聽到的,」我簡慢地答道,「你在東部待久了就會聽到的。」

「噢,我一定會在東部待下來的,你放心吧。」他先望望黛西又望望我,仿佛他在提防還有別的什麼名堂。「我要是個天大的傻瓜才會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住。」

這時貝克小姐說:「絕對如此!」來得那麼突然,使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進了屋子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她的話也使她自己同樣吃驚,因為她打了個呵欠,隨即做了一連串迅速而靈巧的動作就站了起來。

「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張沙發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別盯着我看,」黛西回嘴說,「我整個下午都在動員你上紐約去。」

「不要,謝謝,」貝克小姐對着剛從食品間端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一板一眼地在進行鍛煉哩。」

她的男主人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嗎!」他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仿佛那是杯底的一滴。「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能做得成任何事情。」

我看看貝克小姐,感到納悶,她「做得成」的是什麼事。我喜歡看她。她是個身材苗條、乳房小小的姑娘,由於她像個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挺起胸膛更顯得英姿挺拔。她那雙被太陽照得眯縫着的灰眼睛也看着我,一張蒼白、可愛、不滿的臉上流露出有禮貌的、回敬的好奇心。我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邊一個人。」

「我一個人也不認……」

「你總該認識蓋茨比吧。」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說他是我的鄰居,用人就宣布開飯了;湯姆·布坎農不由分說就把一隻緊張的胳臂插在我的胳臂下面,把我從屋子裡推出去,仿佛他是在把一個棋子推到棋盤上另一格去似的。

兩位女郎裊裊婷婷地、懶洋洋地,手輕輕搭在腰上,在我們前面往外走上玫瑰色的陽台。陽台迎着落日,餐桌上有四支蠟燭在減弱了的風中閃爍不定。

「點蠟燭幹什麼?」黛西皺着眉頭表示不悅。她用手指把它們掐滅了。「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了。」她滿面春風地看着我們大家。「你們是否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了。」

「我們應當計劃干點什麼,」貝克小姐打着呵欠說道,仿佛上床睡覺似的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好嘛,」黛西說,「咱們計劃什麼呢?」她把臉轉向我,無可奈何地問道,「人們究竟計劃些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兩眼帶着畏懼的表情盯着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碰傷了。」

我們大家都瞧了——指關節有點青紫。

「是你搞的,湯姆,」她責怪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你搞的。這是我的報應,嫁給這麼個粗野的男人,一個又粗又大又笨拙的漢子……」

「我恨笨拙這個詞,」湯姆氣呼呼地抗議道,「即使開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強嘴說。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同時講話,可是並不惹人注意,不過開點無關緊要的玩笑,也算不上嘮叨,跟她們的白色衣裙以及沒有任何慾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樣冷漠。她們坐在這裡,應酬湯姆和我,只不過是客客氣氣地盡力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們知道一會兒晚飯就吃完了,再過一會兒這一晚也就過去,隨隨便便就打發掉了。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裡每逢晚上待客總是迫不及待地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推向結尾,總是有所期待而又不斷地感到失望,要不然就對結尾時刻的到來感到十分緊張和恐懼。

「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雖然有點軟木塞氣味卻相當精彩的紅葡萄酒時坦白地說,「你不能談談莊稼或者談點兒別的什麼嗎?」

我說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但它卻出乎意外地被人接過去了。

「文明正在崩潰,」湯姆氣勢洶洶地大聲說,「我近來成了個對世界非常悲觀的人。你看過戈達德這個人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嗎?」

「呃,沒有,」我答道,對他的語氣感到很吃驚。

「我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人人都應當讀一讀。書的大意是說,如果我們不當心,白色人種就會……就會完全被淹沒了。講的全是科學道理,已經證明了的。」

「湯姆變得很淵博了。」黛西說,臉上露出一種並不深切的憂傷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奧的書,書里有許多深奧的字眼。那是個什麼字來着,我們……」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湯姆一個勁地說下去,對她不耐煩地瞅了一眼。「這傢伙把整個道理講得一清二楚。我們是占統治地位的人種,我們有責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話,其他人種就會掌握一切了。」

「我們非打倒他們不可,」黛西低聲地講,一面拼命地對熾熱的太陽眨眼。

「你們應當到加利福尼亞住家,……」貝克小姐開口說,可是湯姆在椅子上沉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打斷了她的話。

「主要的論點是說我們是北歐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稍稍猶疑了一下之後,他點了點頭把黛西也包括了進去,這時她又沖我眨了眨眼。「而我們創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構成文明的東西——科學藝術啦,以及其他等等。你們明白嗎?」

他那副專心致志的勁頭看上去有點可憐,似乎他那種自負的態度,雖然比往日還突出,但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夠了。這時屋子裡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陽台去接,黛西幾乎立刻就抓住這個打岔的機會把臉湊到我面前來。

「我要告訴你一樁家庭秘密,」她興奮地咬耳朵說,「是關於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聽聽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正是我今晚來拜訪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並不是一向當男管家的;他從前專門替紐約一個人家擦銀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銀餐具。他從早擦到晚,後來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後來情況越來越壞,」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況越來越壞,最後他只得辭掉不干。」

有一會兒工夫夕陽的餘暉溫情脈脈地照在她那紅艷發光的臉上;她的聲音使我身不由主地湊上前去屏息傾聽——然後光彩逐漸消逝,每一道光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就像孩子們在黃昏時刻離開一條愉快的街道那樣。

男管家回來湊着湯姆的耳朵咕噥了點什麼,湯姆聽了眉頭一皺,把他的椅子朝後一推,一言不發就走進室內去。仿佛他的離去使她活躍了起來,黛西又探身向前,她的聲音像唱歌似的抑揚動聽。

「我真高興在我的餐桌上見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是不是?」她把臉轉向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這句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這是瞎說。我跟玫瑰花毫無相似之處。她不過是隨嘴亂說一氣,但是卻洋溢着一種動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氣喘吁吁的、激動人的話語裡,想向你傾訴一番。然後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說了聲對不起就走進房子裡面去了。

貝克小姐和我互相使了一下眼色,故意表示沒有任何意思。我剛想開口的時候,她警覺地坐直起來,用警告的聲音說了一聲「噓」。可以聽得見那邊屋子裡有一陣低低的、激動的交談聲,貝克小姐就毫無顧忌地探身豎起耳朵去聽。喃喃的話語聲幾次接近聽得真的程度,降低下去,又激動地高上去,然後完全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