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鴉殺:第二十二章 她的任性嬌蠻,他至死嬌慣 · 2 線上閱讀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着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着奔到瓦屋前,卻見臥室那扇木窗開了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你看了,會害怕。」

那隻手移開了,屋內昏暗,仿如被淡墨刷了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里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着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澱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里陪着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着他,從那模糊的輪廓里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地,她問了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只是魂燈里孕育出的一隻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迴,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跡。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作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只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愿只能到此為止了。

傅九雲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着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了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臥室里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了兩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台上將竹笛橫着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了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里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唰唰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了朝陽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最後兩根老舊的弦也斷了。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只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地,只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了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愿,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還的居然只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臥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低吼,像是問緣故。

她只是靜靜望着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了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仿佛說了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了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了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她救了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着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髮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着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的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了。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上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了……」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了,他能活着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着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了,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舍,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嘆一口氣:「快死了,不用着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臟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臟,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着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着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嘆了一口氣:「他是魂燈里化出的一隻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着記憶轉世輪迴,守着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着,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待着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着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眯眯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舍,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在一夜之間遺忘。只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着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仿佛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地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里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了那聲音,抱着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着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只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着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着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着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髮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緊緊地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