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鴉殺:第十二章 他要陪着她,實在是很美很貼心的諾言 · 1 線上閱讀

屋子裡安靜得聽不到一點兒聲音。覃川只覺得很冷,手腳蜷縮在大氅里,還是冷得一個勁發抖。

到了這種時候,她再也不能強顏歡笑。

她微微一動,茫然地望着四周。下一步要怎麼走,自己也不知道,難道真要被他強行帶回香取山?

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幅畫軸,比平常的畫軸要大上好幾倍,一根紅絲帶系得勻稱漂亮。

這不是她的東西。

覃川抓過來,將紅絲帶解開,畫軸用的紙很新,還帶着他身上的溫暖。

一點點打開,紙上畫的卻是一座她再熟悉不過的宮殿,從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景炎宮,大燕皇宮中最美麗的宮殿,宮中種滿了垂絲海棠,她離開的時候,那些花兒剛剛開放,只是無人有心欣賞其美麗了。

覃川的手一軟,畫軸摔落在地上,她震驚得僵住。

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滿是嬌紅嫩白的垂絲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着風把花瓣吹起來,拂過衣角。景炎宮中人來人往,父皇母后安詳地坐在她身邊,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們也都在,每個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靈動,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齒翕動,像是要對她說話。

「二哥!」她叫了起來,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雙臂一摟之下只是空,她幾乎要從床上滾下去。

阿滿端着茶水款款走來,平和清淡的面上掛着熟悉的溫柔笑意,將茶壺放在她手旁。

「別……別走……」她下意識地去撈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場空。

她明白的,這些只是仙畫做出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見到他們,活生生的,在對她笑,在她周圍說話走動。這一切簡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美夢,她硬生生地被砸進去了,捨不得出來。

覃川突然縮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裡的淚水撐不住掉下一顆。她就有那麼倔強,再也不許第二顆落下,狠命用大氅擦臉,轉身便往門口跑去。

門開了,傅九雲站在她對面。他方才應當是去包紮上藥了,血濕的外衫掛在手肘上,低頭靜靜望着她。

「這些天我一直在畫這幅畫。」他聲音變得平靜,「還只畫好一半,等全部畫好了再送給你。當我確定你是帝姬的時候,便想這麼做了。」

覃川怔怔點頭,喃喃:「……公子齊?」

傅九雲低聲道:「公子齊也好,傅九雲也好,只是個名字罷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齊沒能陪着她,他總是遲到一步。這一次,傅九雲會把她抓住。」

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就這麼死死盯着他。

傅九雲難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把她輕輕推進屋,關上房門:「進去。」

那幅畫被他重新捲起,系了紅絲帶放在腰後。他坐在床邊,沒有抬頭,淡道:「我們都不必再廢話。魂燈太危險,我不會讓你帶走。今晚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隨我回香取山。」

她近乎兇狠地別過腦袋:「我不會回去。」

「左紫辰已經離開了香取山,玄珠也追在後面走了,想必以後也不會回來。你大可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你。」

「為什麼非要逼我回去?」

難道就因為他是公子齊,他愛着她,替她畫了一幅《景炎宮》,她就要感激不盡,從此唯君是從?

「因為我不想你用魂燈,更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你過得開心點。」

「那你不如叫我去死。」

他吸了一口氣,目光沉沉。

「真沒有挽回餘地?」

覃川冷冷地笑了:「怎樣挽回?什麼挽回?叫大燕國回來嗎?!」

傅九雲沉默了。

「川兒……」他突然又開口,「我知道你拿魂燈想做什麼。只是,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人有輪迴,了結苦楚的一段,總還有全新的一段等着他。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值得死後魂飛魄散,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她不說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悶悶地不肯抬頭。

「我不會叫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着我能少些心事。有些幸福雖然很短,也很膚淺,但是你值得有。你不愛我,那也無所謂,總之都是我自願。魂燈……不能給你,我會把它封印起來。你若要恨,不如來恨我,我不需要你千里迢迢萬里跋涉,你看,我就在你面前,殺起來,也是一刀了事,簡單得很。

「川兒,我會陪着你,你要怎樣,我都陪着。只是魂燈不可能。」

她猛然抬頭,目光真像是要殺人一樣,傅九雲坦然受之,絲毫不閃避。她的目光便漸漸軟下去了,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和勇氣,她緊緊閉上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他伸手去接,手卻被她用手按住,貼在臉上。他的手很溫暖,也很溫柔,一旦靠近就不想再離開。她討厭這樣軟弱的自己,但她沒有辦法。

傅九雲坐在她身邊,染血的長袖蓋住她肩膀,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襟口很快就被染濕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傅九雲以為她睡着了,正要躺下陪她一起睡,忽聽她帶着鼻音輕聲說:「……毒,解了沒有?」

他這才想起她問的是相逢恨晚的毒,心下微微酸楚,她原來都記得。

「那點毒,還毒不死大人我。」他語氣輕鬆,開個玩笑。

覃川仰起臉,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不過已經沒有淚水了。她猶豫了一下,別過腦袋低聲說:「那……傷口呢?」

他自嘲地看看肩上,血已經不流了。他出來得匆忙,沒帶什麼靈丹妙藥,塗上去的藥也沒有太大的功效,傷口處高高腫了起來。

他說:「沒事,不疼。」

她又不說話了,睫毛還沾着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傅九雲的心也跟着抖,情不自禁地想用指尖觸摸那蝶翼般的輕盈。她突然啞着嗓子說:「我這裡有藥。」

她確實帶着許多好藥,乾坤袋裡的東西簡直比聚寶盆還多,有個小瓷瓶,裡面裝的儘是指頭大小的白色藥丸,傅九雲一嗅味道便知是上好的傷藥,用水化開兩粒,塗在傷口上,一夜過去傷口就可以癒合。

覃川跪坐在他面前,替他把外衣脫了,微涼的手指擦過他赤裸的胸膛,傅九雲呼吸驟然一亂,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熱度幾乎要燒灼她的肌膚。她垂着頭,唇角有個模糊的笑靨,帶着久違的調皮,小聲說:「你倒真是精力充沛,血都流了那麼多,還要做什麼?」

他萬般不甘地放開手,自嘲似的笑道:「……下手輕點,我怕疼。」

她果然就動作很輕,指尖觸在傷處,像微風吹過去,尚未來得及感到疼痛便消失了。傅九雲有些心猿意馬,盼她別那麼快塗完,還盼她用力些,這麼撓癢似的觸碰實在令人心癢難耐。

月光攀上窗欞,他們兩個人的影子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開了一般。覃川心底有一種無言的喜悅,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她說:「九雲,你覺得一國的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皇家威儀就可以了嗎?」

傅九雲沒有回答,他好像睡着了,腦袋微微垂着,面容被陰影籠罩。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後來大燕滅了,先生和我回去探望過一次,那裡到處以妖為尊,只因為天原國信奉妖鬼之王。那些普通的子民每年都要向上進貢人菜……你知道什麼是人菜嗎?就是把人當作一道美味佳肴送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妖魔們。很荒謬是不是?可它是個活生生的事實。

「回去之後,我一直在想,以前我是大燕的公主,受萬人景仰,到底是憑了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麼?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我的子民們曾經那樣擁護?

「你說,我用魂燈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受苦,不值得。對覃川來說,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普通的沒有親人的姑娘。不過在成為覃川之前,她先是大燕的帝姬。在帝姬的心裡,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藥塗完了,上好的傷藥,裡面加了一味戲仙散,顧名思義,就連神仙不小心着道也會不知不覺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五個時辰才會自己醒過來。原本她是打算在香取山走投無路的時候用的,想不到居然會用在傅九雲身上。

覃川替他穿好衣裳,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頭上,看着他祥和的睡顏,心裡有許多話想說。想告訴他,放猛虎咬他只是一時氣急,並不是想殺他;還想說,在香取山的日子,因為有他,還有翠丫那些可愛的人,她才能真正笑出聲。好幾次在夢裡遇見過他,那時的心情是久違的輕鬆愉快。

她還想說,他要陪着她,實在是很美好很貼心的諾言。

還想說……

想說的話真的太多,只是都說了,她就要捨不得。她曾想過,熬過這些年,該死的時候就可以解脫了。可是最後這一年,她過得很美好,所以她現在已經滿足了,至少不是滿懷怨氣地離開。

覃川將魂燈自他懷中輕輕取出,重新放入乾坤袋。

換好衣服,她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傅九雲,似是依依不捨。

放了兩隻白紙喚出的小小靈獸守在他身邊,以免出現什麼意外。覃川看了他最後一眼,終於決絕地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