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鴉殺:第十章 前傳 · 2 線上閱讀

左紫辰登上朝陽台時,台上眾多喧譁說笑聲霎時間萬籟俱寂。他穿着紫色的長衣,身材修長挺拔,芝蘭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總覺得他似乎是被籠罩在薄霧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後面換跳舞穿的衣服,忽見台上沒聲音了,不由探頭去望,剛好與他打個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點頭算作示意,有禮卻淡漠地繞過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長得極好,與皇城中諸多貴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兩眼,問阿滿:「他是誰?」

阿滿在這些貴族子弟之類的小道消息上向來是最靈通的,當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兒子,一般都不在皇城裡的,聽說小時候遇到個仙人,說他有仙緣,早早就帶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公主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個修仙的,怪不得那麼仙風道骨的,怎麼看也不像貴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賀禮,便藉口擔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着他朝這邊走過來,兩眼望見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來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鉚足了勁瞪自己。原本玄珠一見左紫辰便臉紅了,此刻見帝姬總是探頭張望,不由又氣得臉色發青。

帝姬戲謔之心頓起,朝左紫辰揮了揮手,他果然吃了一驚,用眼神問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左紫辰面上隱約透出一層可疑的暈紅。看他清貴的架子端那麼高,想必平時只有被女子們仰望畏懼,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個女孩子毫不在意地問他叫什麼,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沉溫雅,十分好聽。

帝姬點點頭:「左紫辰,你別急着走,我跳舞給你看啊?」

他又臉紅了,看上去挺有氣勢,怎麼這麼容易臉紅?帝姬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本來根本沒放心上,甚至換好衣服就給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陽台上拋頭露面,叫宮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便索性在臉上覆了一層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優伶們統一穿着牙白色的輕紗長裙,獨她一人着紅裙,烏髮纖腰,長袖迤邐,神采飛揚,一上朝陽台,竟比萬丈陽光還要耀眼,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其時帝姬朝陽台上一闕《東風桃花曲》,艷驚四座。說到緣故,一來是為了逗帝後開心,二來,不過是為了和傲慢的公子齊打個賭而已。誰想到後來牽扯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當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臉色從她上台後就沒再好過,等她跳完,一張臉更是可以和青蘿蔔媲美。秋華夫人面無表情,轉頭不知和她說了什麼,她死死咬着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恥辱地垂下腦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匆匆獻了兩杯酒給父皇母后便飄然退下。一直回到原處,見左紫辰果然還留在那裡,靜靜望着自己。她又是一笑,問一句:「喜歡嗎?」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優伶簇擁着下了台階。

當晚寶安帝對《東風桃花曲》讚不絕口,連問是誰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齊,只是為了避嫌,沒把帝姬和公子齊那個荒謬的賭約說出來。寶安帝求才若渴,此後好幾次派人四處打探公子齊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帝姬一曲《東風桃花曲》後,他好像就離開了大燕國,直到國亡,也再沒出現過。

寶安帝為之感慨不已,御筆親書「大燕樂師公子齊」數字,憑空給他加了個頭銜,允許民間樂坊私人傳抄《東風桃花曲》曲譜,自行排演。公子齊這名字自此流傳於大燕民間,成為神秘高人的代稱。

帝姬第二天醒來,發現書案上多了兩卷畫軸,上面又是一張丁香色小箋,寫着:願賭服輸。公子齊。看樣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進皇宮了,沒把她吵醒,一定是賭輸了不好意思見她。

她對公子齊的好奇心膨脹到了一個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宮,想去環帶河邊會會他。誰知上次是二哥帶着,他認識路,帝姬很少出宮,沒走一會兒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繞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宮,天都黑了。

本想從朝陽台下找個捷徑趕在晚膳前回寢宮,忽見左紫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着雙手,好像是在發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聲:「喂,宮門快關啦!你還不出去嗎?」

他渾身一震,飛快轉身,面上神色先是驚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裝扮後卻愣住了。

帝姬走過去,此處地勢高,放眼望去,皇城盡在腳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紅城牆,也染紅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臉頰。他一個字也不說,只靜靜看着她,帝姬沒來由地一陣心跳,摸摸頭上的帽子,解釋:「我……我只是偶爾裝扮一下……出去……出去體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藉口拿過來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見她手裡捏着一截長柳,翠綠柔韌,無風自動,不由笑得更深:「怎麼這樣調皮,把柳樹精的鬍子拔了?」說着將那截長柳接過來,執在手中玩賞。

帝姬臉上有點發燙,囁嚅着說不出話。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許尷尬,別過腦袋輕咳兩聲,說了個無比蹩腳的搭訕藉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見過?」

帝姬撐不住嗤一聲笑了,面上一層胭脂紅,清靈醉人。她說:「昨天問了你的名字,今天應該還你我的名字。不過我還沒名字,怎麼辦呢?」

他的笑容漸漸變得沉靜,只有貴族的女兒才會在十五歲前都沒有名字。昨天,他曾以為她只是個小小優伶。

帝姬慢慢說:「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宮裡。」

左紫辰眼裡的光輝暗淡了下去。

過了很久以後,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當初走到一起的過程,倒也忍不住莞爾。其經過後來想起,實在是很幼稚,可當初兩人偏偏玩得不亦樂乎。

左紫辰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又古板,又固執,一點兒也不像個修仙人,死認着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禮,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話不說。要不是那次她犧牲一隻腳,特地穿了不合腳的新鞋,把腳後跟給磨破,只怕到死也聽不見他說一句心裡話。

帝姬很鄙夷他這種古板,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偏偏他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說話,他說着說着又走神了,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若帝姬當時是十八歲,定然想方設法引誘之、勾搭之,將他手到擒來,可惜她那會兒只是個沒吃過任何苦、天真爛漫的十三歲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對這種固執暗暗咬牙,悶騷地不肯前進一步,像一朵開了好久的花,等着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獨的美麗。

人年紀小,心裡裝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裝不下。有了個左紫辰,她心裡就成天只裝着他,不是為他昨天說話閃爍其詞而煩惱,就是為今天他來遲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齊早就被她丟到了腦袋後面,只怕如今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她也傻傻地說不出來。

二哥是個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左紫辰雖然是左相的兒子,身份足夠高,但不是長子。你一個皇嫡女,怎麼嫁也嫁不到他頭上,何況人家又是個修仙的?還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這簡直是廢話,倒出去的水都沒辦法收回來,感情能說收就收嗎?

帝姬煩惱了好久,眼看人家馬上就要回去繼續修仙了,她到底還是下了個決心。當晚把阿滿忙了個夠嗆,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紅的,覺得綠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覺得芍藥秀美,對着鏡子把臉蛋用胭脂塗得好似猴屁股,怎麼也不滿意,恨不得大哭一場。

天公偏又不作美,三更就開始下大雨,掛在窗外的吊蘭忘了收進來,早上起來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悶悶不樂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滿以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說不定雨就會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園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實是朝陽台,那裡有一位少年時常孤零零地等着她,風雨無阻。他對她很好,可就是不願靠近她;望着她的眼神那麼溫柔,卻就是不願說喜歡她。十三歲的帝姬不能理解這種行為,趁阿滿不注意,偷偷把傷春悲秋的眼淚抹掉。

到了黃昏時分,大雨漸漸變成了濛濛細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連傘也沒拿,急匆匆趕到了朝陽台。朝陽台被雨幕包裹,霧靄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頭髮和衣服都濕了,手裡捏着一把傘,卻不撐開,紫色的身影顯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還是替他委屈。慢慢走過去,他好像早就聽到了腳步聲,含笑轉身,漂亮的眼睛裡有溫潤的、仿佛帶着濕氣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還要出來玩嗎?」或許是因為朝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玄珠難得沒有出來打岔,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日溫柔許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遲鈍沒眼光,居然看不見自己今天換了新衣裳,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木頭人!她揪着衣帶,故意冷冷地說:「我就愛出來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總來朝陽台發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紫竹傘撐開,罩在她頭頂,低聲道:「小心濕了衣服着涼。」

帝姬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他什麼也不肯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對她好,等她上癮了、喜歡了,他又說什麼微臣,躲她遠遠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她一把甩開他撐傘的那隻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帝姬又大怒:「還是說你喜歡的是玄珠?」

他終於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解釋:「怎麼會……我對她從來沒有……」

「那你到底喜歡誰?」她簡直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勁都吼了出來,「我受夠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歡你!你要是為難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說不,我就……就誅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麼威脅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種搬出來嚇唬他。

紫竹傘滾在了地上,漫天細細雨絲灑落在兩人頭上。帝姬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埋着頭不肯看他,兩條腿也有些發軟,要不是一口氣撐着,估計馬上就要和麵條似的軟下去了。過了好久好久,他還是不出聲,帝姬卻越來越慌亂,腦子裡一片空白,隱約覺得是自己方才說太過了,顫聲道:「誅九族什麼的……我……我只是說着玩兒……」

他還是不說話,簡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豎在對面。帝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堪地絞着衣帶,勉強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她轉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緊,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落進他濕潤的懷中,幾乎要被箍得斷氣。她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被淋濕的、還沒有成熟的身體,不顧一切貼近他,抬起胳膊,絲毫不示弱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抬頭,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你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帝姬萬般激動之下,居然大哭起來,用力點頭,什麼也說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形象全無,顯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太高興的時候,也會哭得哽咽難言。

那天之後,兩人應該就算在一起了。小兒女初談感情,難免拿肉麻當有趣,奈何左紫辰是個木頭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裡連個手也不敢碰,雖然夜夜私會,卻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過去他就臉紅,讓帝姬深深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記得二哥曾經喜歡過皇后身邊的一個小宮女,長得唇紅齒白,二哥不知從哪裡抄來了一些纏綿的詩詞,還特意寫在粉紅色的紙上,折了朵梅花托帝姬帶給那宮女。

她偷偷翻開看過,上面無非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斷腸在天涯」之類苦淒淒的語句。只可惜那宮女不識字,漂亮的信紙被她拿去點火盆子了。

那會兒她覺得肉麻,現在卻暗恨左紫辰不夠肉麻,於是時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