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鴉殺:第六章 大人,讓我獻身吧 · 1 線上閱讀

覃川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弄醒了,身體冷到了極致,皮膚上刺痛發麻,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也看不清。

那幾個婢女在小聲交談:「真不會出人命吧?這樣子丟出去只怕也活不過三天……」

「怕什麼?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裡丟命,誰也管不着。」

「想不到這奴才骨頭倒是很硬,叫都沒叫一聲,倒有些不簡單。」

一直在外面守門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門:「上香快結束啦!趕緊的,把她丟到山下!別叫旁人看見了!」

覃川在朦朧中,只覺那幾個婢女七手八腳,胡亂把她抬着出門。陽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幾分。手指上那蝕骨焚心的劇痛令她又出了一層冷汗,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動。

她幾乎又要暈死過去,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毫無停息地凌遲着她。她終於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如同哭泣般的短促呻吟。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抬着她出了門,四處看看,弟子們還在上香,那些做活的雜役們平日也不會靠近玄珠的府邸,趁着沒人,趕緊往外圍西首的落英崖奔去。

當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並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摔下去也不會喪命,最多就是順着坡子一直滾到半山腰。至於覃川摔下去之後,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過玄珠今天的運氣顯然極不好,婢女們出門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見迎面走來兩人,正是左紫辰與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們沒摸準時間,竟然在路口撞個正着。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匆匆地跪下磕頭,一時間什麼藉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左紫辰就在身邊,她這時竟有些不敢轉頭看他,只覺自己挽住的那隻胳膊慢慢變得僵硬,然後,他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過是個奴才!」

左紫辰沒有說話,彎腰將覃川嘴上的布條小心除下,見她唇上滿是血漬,不由輕輕用指尖擦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玄珠在身後高聲叫着他,左紫辰恍若未聞,像是真的要永遠離開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盡的恐懼。她一直都在恐懼,哪怕抱得再緊、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會是她的。終究有一天,他會像四年前那樣離開自己,無論她怎樣哭叫,他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個背影,比痛恨死亡與恥辱還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竟變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顧你!一直陪着你的人,是我!」

他終於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夢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輾轉,耳邊聽見左紫辰的聲音,她突然睜開眼,眼前仿佛血霧籠罩,他的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是看清了。這張臉,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寬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着血,冷冷地說:「姑娘,我不認得你,請你離開。」

覃川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掙扎着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澀劇痛的雙眼死死盯着他那雙緊閉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連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會瞎都忘了……不要讓我……從頭到腳再鄙視你一次!」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過了很久,才輕道:「你……你說什麼?」

覃川稍感痛快地鬆口,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眉宇間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暈死過去。

左紫辰默然地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驚雷,一個接着一個劈下,那模模糊糊的過去依然籠罩着一層厚厚的霧,無論他怎樣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邁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頭!你看着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會殺了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轉身,冷道:「你是瘋子嗎?」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語氣淺淡道:「你倆慢慢吵,人還給我。」

左紫辰只覺懷中一輕,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輕輕抱走。他初時一愣,本想出手搶奪,忽見那人是傅九雲,他抱着覃川,早已飄然遠去數丈距離。左紫辰便停下動作,頓了片刻,長嘆一聲,也自走了。

玄珠在後面又叫着什麼,依稀還聽見了哭聲,他只覺心中煩悶,卻始終沒有回去。玄珠瘋狂的行徑,他感到又震驚又熟悉,仿佛從很久前就知道她會做這麼極端的事。

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着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隻手,除了拇指之外,其餘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着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的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地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着。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着,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着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里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髮擦乾,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仿佛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濛蒙地望着屋樑,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餵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髮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着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着你哪!」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見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猩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乾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着。」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得老大看着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着……」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得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被他搓碎揉爛了,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傳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藥,奄奄一息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舍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着一本書在看,時不時蘸點茶水塗在覃川乾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着雪亮的月光繼續看書。他用珍貴的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製秘藥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着窗欞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着的模樣十分乖巧,包紮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占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地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捲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地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象,這麼個羸弱得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着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