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基因:第十二章 好人終有好報 · 4 線上閱讀

如我們之前所見,「針鋒相對」是一個善良的策略,這表示它永遠不會首先背叛。它又是一個寬容的策略,表示它對過往的恩怨只有短期記憶。阿克塞爾羅德對「針鋒相對」還有另一個令人回味的定義:不嫉妒。在阿克塞爾羅德的定義中,嫉妒是希望獲得比對手更多的金錢,而不是追求從銀行家手中得到絕對數量較大的收穫。「不嫉妒」表示當對手獲得與你一樣的金錢時,只要大家都能從銀行家處獲得更大收穫,你也同樣高興。「針鋒相對」從沒有「贏得」比賽。它從未由其對手處獲得更多的利益,因為它除了報復之外從未背叛。它能得到的最好結果是與對手獲得平局。但它儘量爭取在每一場對弈中都能獲得儘量高的共享分數。當我們考慮「針鋒相對」與其他策略時,「對手」一詞其實並不準確。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當心理學家在人群中實驗重複囚徒困境的博弈時,幾乎所有選手都會嫉妒,於是獲得的金錢也並不多。這表示許多人在潛意識中更傾向於擊敗對手,而不是與他人一同合作而擊敗銀行家。阿克塞爾羅德的實驗表明,這是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

這不是在所有博弈里都是錯誤的。博弈理論家將博弈分為「零和」與「非零和」兩種。「零和博弈」指一方的勝出即是對方的損失。棋類遊戲便是一種「零和博弈」,因為博弈雙方的目標是勝過對方,使對方獲得損失。囚徒困境則是一種「非零和博弈」。在這裡,銀行家支付了金錢,博弈雙方可以攜手合作,一起笑到最後。

這讓我想起了莎士比亞寫過的一句精彩的台詞: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律師都先殺了。」

——《亨利六世》

在所謂「民事爭議」中,事實上經常有很大空間可以合作。一個看似「零和博弈」的爭議也許只要加入少許善意,便可以轉化為雙方互利的「非零博弈」。拿離婚作為例子。一個好的婚姻明顯是一個「非零和博弈」,充滿了互助合作的空間。但即使當它瓦解時,夫妻們依然可以繼續合作,以「非零和博弈」來看待離婚,並從中得到好處。如果孩子的判決問題並不是一個足夠的理由勸服夫妻們合作,雙方律師的高昂費用則也許更有說服力,因為它將給家庭財政造成巨大創傷。那麼,如果一對理性文明的夫妻從一開始便一起雇用同一個律師,這是不是更合理呢?

答案卻是否定的。至少在英格蘭,還有至今美國幾乎50個州中,法律——或者更嚴格地說,律師本身的職業規範並不允許他們這麼做。律師只能接受夫妻雙方中一位作為客戶,而拒絕另一方,迫使對方去尋找另一個律師,或者完全失去法律服務。這便是樂趣的開始。在另一個房間裡,律師們開始談「我們」和「他們」。這裡的「我們」指的不是我和我的妻子,而是我和我的律師對抗她與她的律師。法庭上陳述的則是「史密斯訴史密斯」!(英國妻子多用夫姓。)無論夫妻雙方是否感覺抗拒對方,或者他們是否願意和睦解決問題,法庭已經假設他們之間的對抗關係。誰能在這場「我贏你便輸」的遊戲裡勝出呢?只有律師。

倒霉的夫妻們被拖進了這麼一場「零和博弈」中,而律師們則可以享有油水肥厚的「非零和博弈」——因為史密斯夫婦提供了回報,而律師們專業剝削顧客的方式已經通過行業合作精細地被規範了。他們合作的一種方式是提出知道對方完全不會接受的提議。這可以激發對方提出另一個明知雙方都不會接受的提議,這種方式循環往復。這些事實合作的「對手」們所發的每一封律師函、每一個電話都在賬單上多加一筆數目。運氣不好的話,這個過程將持續幾個月甚至幾年,雙方的花費越來越多。律師們並不需要坐在一起計算這些事情。相反的是,他們嚴格的獨立性正是他們合作的主要方式,以此消耗着顧客的腰包。律師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他們所做的一切正是一個「非零和博弈」。就像我們有時見到的吸血鬼蝙蝠一樣,他們以一種精心設計的儀式在進行着這場遊戲。這個系統無需任何有意識的計劃或者組織,已然自成一體。它逼迫我們走進一場「零和博弈」,顧客們得到了零,律師們得到了豐厚的非零。

我們該怎麼做呢?莎士比亞的方法太過殘酷。單單改變法律就簡單多了。但大多數國會議員出身法律背景,只有「零和博弈」心理。很難想象比英國下院更為對抗的氛圍了。(法庭至少還保持了辯論的斯文,因為律師們可以抱着「我博學的朋友和我將一起合作而笑到最後」的心理。)也許那些用心良苦的立法者們和良心發現的律師們需要學一點博弈論。只要律師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工作,勸說顧客們放棄零和博弈的廝殺,就可以從庭外和解的非零和博弈中得到更多好處。

那麼人類生活中的其他博弈呢?哪些是零和,哪些又是非零和?它們並不相同。我們應該在生活的哪些方面追求零和博弈,又在哪些方面追求非零和博弈呢?生活中哪些方面值得「嫉妒」,哪些又值得合作並打敗「銀行家」呢?舉個例子,當我們和老闆對工資討價還價時,我們是被「嫉妒」所驅使,還是我們合作以最大化我們的真實收入呢?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是否把「非零和博弈」誤會為「零和博弈」,正如我們在那個心理實驗中一樣呢?我只能簡單提出這些複雜的問題,因為他們的答案已經超出本書涵蓋的範圍了。

足球就是一場零和博弈。至少它一般是這樣。少數情況下它能變成一個非零和博弈(英式橄欖球、澳洲橄欖球、美式橄欖球、愛爾蘭橄欖球這些則一直是非零和博弈)。這在1977年的英格蘭足球聯賽中發生過。聯賽中的隊伍們被分為四級。俱樂部在比賽中互相對抗,以積分決定它們的晉級或降級。甲級聯賽聲名遠揚,俱樂部可以趁機從巨大觀眾群中撈得豐厚利潤。在賽季結束時,甲級中排名最後的3個俱樂部則降級,進入下一賽季的乙級聯賽。降級是一個慘痛的命運,值得不惜一切去避免。

1977年5月8日是本賽季的最後一天。甲級聯賽中3個保級名額中的2個已經被確定,第三個正等待揭曉,它將從桑德蘭隊、布里斯托隊與考文垂隊中誕生。如果桑德蘭隊輸了這場比賽,布里斯托與考文垂只要打成平手,便可以共同留在甲級聯賽。但如果桑德蘭贏了,布里斯托與考文垂比賽中的輸家就會被降級。這兩場關鍵比賽理論上是同時進行的。但事實上,布里斯托對考文垂的比賽剛好推遲了5分鐘開始。這種情況下,桑德蘭隊的結果在布里斯托對考文垂比賽結束前便以前知曉了。這便埋下了這個複雜故事的伏筆。

布里斯托與考文垂間的大部分比賽時間裡,用當時一份新聞報道來說,便是「迅猛激烈」,激動人心。此次賽前雙方各自定下的2個進球的目標,在比賽80分鐘時已經達到。比賽結束前2分鐘時,桑德蘭輸了的消息迅速傳了過來。考文垂的經理迅速讓場邊的巨大電子信息屏放出了這條消息。所有22名隊員顯然都看到並且意識到無需多事了,一個平局足以讓雙方都能逃避保級的命運。而如果試圖進球則會使情況更糟,這意味着把球員從防守轉向進攻,將承擔戰敗而降級的風險。我們還是引用那份新聞報道吧。「在唐·吉爾斯(Don Gillies)80分鐘時的進球幫助球隊和布里斯托戰成平手時,雙方的支持者1秒鐘前還是分外眼紅的仇人,1秒鐘後卻迅速加入一場共同的狂歡慶祝中。裁判查利斯(Ron Challis)無奈地看着球員們把球傳來傳去,於對手完全沒有任何威脅。之前的零和博弈在外界新聞下迅速變成一場非零和博弈。在我們早先的討論情況下,就好比外部的「銀行家」奇蹟般出現了,使得布里斯托和考文垂從平局結果中得到好處。

類似足球這種觀賞運動通常是零和博弈,理由是觀看雙方的劇烈對抗比友好比賽更為激動人心。但現實生活——無論是人類生活或者是植物、動物的生活中——並非為觀眾所設計。事實上,現實生活中的大部分情況都是非零和博弈。社會扮演了「銀行家」的角色,個人則可以從對方的成功中獲益。我們可以看到,在自私的基因的基本原理指導下,即使在自私的人類世界裡,合作與互助同樣促使社會興旺發展。我們現在可以從阿克塞爾羅德的定義出發去理解,好人確實有好報。

但這只能在博弈重複進行下才能發生。博弈者必須清楚這並不是他們之間最後一場博弈。用阿克塞爾羅德艱澀的用語來說,「未來的陰影」還很長。但這需要有多長?它不可以無限長。理論上說,博弈的長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博弈雙方必須都不清楚博弈結束的時間。假設你我正在進行一場博弈,我們都知道博弈的重複次數為100回合,那麼我們彼此清楚,第100回合將等同於一場簡單的一次性「囚徒困境」。這種情況下,最理性的決策是我們雙方各自在最後一輪打出「背叛」。自然,我們也彼此能預測對方也會「背叛」,這使得最後一輪的結果毫無懸念。既已如此,第99輪則相當於一次性博弈,而雙方能作出的唯一理性決策則是「背叛」。同理於第98輪。在兩個完全理性、並假設對方同樣理性的博弈者處,如果他們知道比賽的回合數,他們只能彼此不停「背叛」。於是當博弈理論家談論「重複囚徒困境」時,他們經常假設博弈的終點不可知,或者只有銀行家知道。

即使博弈的重複次數不得而知,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可以採用統計方法來預測博弈的持續時間長度。這種預測則成為了博弈策略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注意到銀行家開始坐立不安,不停地看他的手錶,我可以猜到此遊戲即將結束,那麼我便可以嘗試背叛。如果我發現你也注意到銀行家的坐立不安,我也會開始擔心你背叛的可能性。我也許會過於緊張,而提前讓自己先背叛。即使我開始擔心你也許會擔心我……

在一次性與重複囚徒困境博弈中,數學家簡單的直覺也許太過於簡單。每一個選手都可以持續預測博弈進行的長度。他的估計越長,他的選擇就會越接近數學家在重複博弈中的預測,更善良、更寬容、更不嫉妒。反之,他的選擇就會更接近數學家在一次性博弈中的預測,更惡劣、更不寬容。

阿克塞爾羅德對於「未來陰影」重要性的闡述來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形成的「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現象。他的研究資源來自歷史學家與社會學家托尼·阿什沃思(Tony Ashworth)。一戰時的聖誕節,英軍與德軍有時會友好相處,在無人區一起喝酒。這種現象早已為世人所知。但事實上,更為有趣的是,這種非正式非官方,甚至沒有口頭協定的友好協議,這種「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系統,早在1914年便在前線上下流行,持續了至少2年。一個高級英國將領在巡視戰壕時,曾提及他看到德國士兵在英軍前線來復槍射程內散步時的驚訝:「我們的士兵好像並沒有注意。我私下決定當我們接手它時,應該阻止這種事情的發生,決不能允許這種事情出現。這些人似乎並不知道這是一場戰爭。顯然雙方都相信『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