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基因:第四章 基因機器 · 4 線上閱讀

這段描述說明了前面一章提到的若干重要論點。它表明,即使我們對把基因和行為連接起來的各種胚胎因素中的化學連接一無所知,我們照樣可以恰如其分地說「操縱某種行為的基因」。事實上,這一系列化學連接可以證明甚至包括學習過程。例如,揭蠟蓋基因之所以能發揮作用,可能是因為它首先讓蜜蜂嘗到受感染的蜂蠟的味道。就是說,蜂群會發覺把遮蓋病仔的蠟蓋吃掉是有好處的,因此往往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做。即使基因果真是這樣發揮作用的,只要具有這種基因的蜜蜂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終於進行揭蓋活動,而不具有這種基因的蜜蜂不這樣做,那麼,我們還是可以把這種基因稱為「揭蓋子」的基因。

其次,這段描述也說明了一個事實,就是基因在對它們共有的生存機器施加影響時是「合作的」。扔幼蟲的基因如果沒有揭蓋基因的配合是無能為力的,反之亦然。不過遺傳學的實驗同樣清楚地表明,在貫穿世世代代的旅程中,這兩種基因基本上是相互獨立的。就它們的有益工作而言,你盡可以把它們視為一個單一的合作單位;但作為複製基因,它們是兩個自由的、獨立的行為者。

為了進行論證,我們有必要設想一下「操縱」各種不大可能的行為的基因。譬如我說有一種假設的「操縱向溺水的同伴伸出援手的行為」的基因,而你卻認為這是一種荒誕的概念,那就請你回憶一下上面提到的衛生蜜蜂的情況吧。要記住,在援救溺水者所涉及的動作中,如綜合了一切複雜的肌肉收縮,感覺整合,甚至有意識的決定等等,我們並不認為基因是唯一的一個前提因素。關於學習、經驗以及環境影響等等是否與行為的形成有關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表達意見。你只要承認這一點就行了: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同時在許多其他的主要基因在場,以及各種環境因素髮揮作用的情況下,一個基因,憑其本身的力量比它的等位基因有更大的可能促使一個個體援救溺水者。這兩種基因的差別歸根結底可能只是某種數量變數的差異。有關胚胎發育過程的一些細節儘管有趣,但與進化的種種因素無關。洛倫茨明確地闡明了這一點。

基因是優秀的程序編寫者,它們為本身的存在而編寫程序。生活為它們的生存機器帶來種種艱難險阻,在對付這一切艱難險阻時這個程序能夠取得多大成功就是判定這些基因優劣的根據。這種判斷是冷酷無情的,關係到基因的生死存亡。

下面我們將要談到以表面的利他行為促進基因生存的方式。但生存機器最感關切的顯然是個體的生存和繁殖,為生存機器作出各種決定的大腦也是如此。屬同一「群體」的所有基因都會同意將生存和繁殖放在首位。因此各種動物總是竭盡全力去尋找並捕獲食物,設法避免自己被抓住或吃掉;避免罹病或遭受意外;在不利的天氣條件下保護自己;尋找異性伴侶並說服它們同意交配;並以一些和它們享受的相似的優越條件賦予它們的後代。我不打算舉出很多例子——如果你需要一個例證,那就請你下次仔細觀察一下你看到的野獸吧,但我卻很想在這裡提一下一種特殊的行為,因為我們在下面談到利他行為與自私行為時必須再次涉及這種行為。我們可以把這種行為概括性地稱為聯絡(communication)。[*]

[*]我現在發覺我對這樣處理動物聯絡的方式有些不滿意了。約翰·克雷布斯和我在兩篇文章里都主張大多數動物的信號都既不是有益的,也不是欺騙性的,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有操作性。信號是一個動物利用另一個動物的肌肉力量的方式。夜鶯的歌聲並不包含信息,甚至連一點虛假的信息也沒有。它是很有說服力,催眠的並且吸引人的演講。在《延伸的表現型》一書中我寫了這類主張符合邏輯的結論,我也在本書第十三章里簡要介紹了部分的內容。克雷布斯和我認為信號是通過我們所謂的讀心術和操縱性相互作用而進化來的。關於整個動物信號的另外一個令人震驚的嘗試來自於阿莫茲·扎哈維(Amotz Zahavi)。在第九章的一個尾注中,我以比本書第一版相比更加認同的語氣討論了扎哈維的看法。

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個生存機器對另一個生存機器的行為或其神經系統的狀態施加影響的時候,前者就是在和後者進行聯絡。這並不是一個我打算堅持為之辯護的定義,但對我們目前正在探討的一些問題來說,這個定義是能夠說明問題的。

我所講的影響是指直接的、偶然的影響。聯絡的例子很多:鳥、蛙和蟋蟀的鳴唱,狗的搖動尾巴和豎起長頸毛,黑猩猩的「露齒而笑」,人類的手勢和語言等。許許多多生存機器的行動,通過影響其他生存機器行為的間接途徑,來促進其自身基因的利益。各種動物千方百計地使這種聯絡方式取得成效。鳥兒的鳴唱使人們世世代代感到陶醉和迷惘。我在前面講過的弓背鯨的歌聲表達出更為高超的意境,同時也更迷人。它的音量宏大無比,可以傳到極其遙遠的地方,音域廣闊,從人類聽覺能夠聽到的亞音速的、低沉的隆隆聲直到超音速的、短促的刺耳聲。螻蛄之所以能發出宏亮的歌聲,是因為它們在泥土中精心挖成雙指數角狀擴音器一樣的土穴,在裡面歌唱,唱出的歌聲自然得到放大。在黑暗中翩翩起舞的蜂群能夠為其他覓食的蜂群準確地指出前進的方向以及食物在多遠的地方可以找到。這種巧妙的聯絡方法只有人類的語言可以與之比美。

動物行為學家的傳統說法是,聯絡信號的逐步完善對發出信號者和接收信號者都有益。譬如說,雛雞在迷途或受凍時發出的尖叫聲可以影響母雞的行為。母雞聽到這種吱吱啁啁的叫聲後通常會應聲而來,把小雞領回雞群。我們可以說,這種行為的形成是由於它為雙方都帶來好處;自然選擇有利於迷途後會吱吱啁啁叫的雛雞,也有利於聽到這種叫聲後隨即作出適當反應的母雞。

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其實無此必要),我們可以認為雛雞叫聲之類的信號具有某種意義或傳達某種信息。在這個例子裡,這種呼喚聲相當於「我迷路了!」我在第一章中提到的小鳥發出的報警聲傳遞了「老鷹來了!」這一信息。那些收到這種信息並隨即作出反應的動物無疑會得到好處。因此,這個信息可以說是真實的。可是動物會發出假的信息嗎?它們會扯謊嗎?說動物說謊這種概念可能會令人發生誤解,因此我必須設法防止這種誤解的產生。我曾經出席過比阿特麗斯(Beatrice)和加德納(Alan Gardner)主講的一次講座,內容是關於他們所訓練的遐邇聞名的「會說話的」黑猩猩華舒(她以美國手語表達思想。對學習語言的學者來說,她的成就可能引起廣泛的興趣)。聽眾中有一些哲學家,在講座結束後舉行的討論會上,對於華舒是否會說謊這個問題他們費了一番腦筋。我猜想,加德納夫婦一定有些納悶,為什麼不談談其他更有趣的問題呢?我也有同感。在本書中,我所使用的「欺騙」、「說謊」等字眼只有直截了當的含義,遠不如哲學家們使用的那麼複雜。他們感興趣的是有意識的欺騙。而我講的僅僅是在功能效果上相當於欺騙的行為。如果一隻小鳥在沒有老鷹出現的情況下使用「鷹來了」這個信號,從而把它的同伴都嚇跑,讓它有機會留下來把食物全都吃掉,我們可以說它是說了謊的。我們並不是說它有意識地去欺騙。我們所指的只不過是,說謊者在犧牲其同伴的利益的情況下取得食物。其他小鳥之所以飛走,這是因為它們在聽到說謊者報警時作出在真的有鷹出現的情況下的那種正常反應而已。

許多可供食用的昆蟲,如前一章提到的蝴蝶,為了保護自己而模擬其他味道惡劣的或帶刺的昆蟲的外貌。我們自己也經常受騙,以為有黃黑相間條紋的食蚜蠅就是胡蜂。有些蒼蠅在模擬蜜蜂時更是惟妙惟肖,肉食動物也會說謊。琵琶魚在海底耐着性子等待,將自己隱蔽在周圍環境中,唯一呈現出來的部分是一塊像蟲一樣蠕動着的肌肉,它掛在魚頭上突出的一條長長的「釣魚竿」末端。小魚游近時,琵琶魚會在小魚面前抖動它那像蟲一樣的鈎餌,把小魚引到自己隱而不見的嘴巴旁。大嘴突然張開,小魚被囫圇吞下。琵琶魚也在說謊。它利用小魚喜歡游近像蟲一樣蠕動着的東西這種習性。它在說,「這裡有蟲」,任何「受騙上當」的小魚都難逃被吞掉的命運。

有些生存機器會利用其他生存機器的性慾。蜂蘭花(bee orchid)會引誘蜜蜂去和它的花蕊交配,因為這種蘭花活像雌蜂。蘭花則從這種欺騙行為中得到的好處是傳播花粉,因為一隻分別受到兩朵蘭花之騙的蜜蜂必然會把其中一朵蘭花的花粉帶給另外一朵。螢火蟲(實際上是甲蟲)向配偶發出閃光來吸引它們。每一物種都有其獨特的莫爾斯電碼一樣的閃光方式,這樣,不同螢火蟲種群之間不會發生混淆不清的現象,從而避免有害的雜交。正像海員期待發現某些燈塔發出的獨特閃光模式一樣,螢火蟲會尋找同一物種發出的密碼閃光模式。Photuris屬的螢火蟲雌蟲「發現」,如果它們模擬Photinus屬的螢火蟲雌蟲的閃光密碼,它們就能把Photinus屬的螢火蟲雄蟲引入殼中。Photuris屬的雌蟲就這樣做了。當一隻Photinus屬的雄蟲受騙接近時,雌蟲就不客氣地把它吃掉。說到這裡,我們自然會想起與此相似的有關塞壬[1]和洛勒萊[2]的故事,但英國西南部的康瓦耳(Cornwall)人卻會追憶昔日那些為行劫而使船隻失事的歹徒,他們用燈籠誘船觸礁,然後劫掠從沉船中散落出來的貨物。

[1]塞壬(Siren),半人半鳥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聲誘惑經過的海員而使航船觸礁沉沒。——譯者注

[2]洛勒萊(Lorelei),德國傳說中的一女妖,她出沒在萊茵河岩石上,以其美貌及歌聲誘惑船夫觸礁毀滅。——譯者注

每當一個聯絡系統逐漸形成時,這樣的風險總會出現:某些生物利用這個系統來為自己謀私利。由於我們一直受到「物種利益」這個進化觀點的影響,因此我們自然首先認為說謊者和欺騙者是屬於不同的物種的:捕食的動物、被捕食的動物、寄生蟲等等。然而,每當不同個體的基因之間發生利害衝突時,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說謊、欺騙等行為以及用於自私的目的聯絡手段等情況。這包括屬於同一物種的不同個體。我們將會看到,甚至子女也會欺騙父母,丈夫也會欺騙妻子,兄弟倆也會相互欺騙。

有些人相信,動物的聯絡信號原來是為了促進相互的利益而發展的,只是後來為壞分子所利用。這種想法畢竟是過於天真。實際的情況很可能是:從一開始,一切的動物聯絡行為就摻有某種欺詐的成分,因為所有的動物在相互交往時至少要牽涉某種利害衝突。我打算在下面一章介紹一個強有力的觀點,這個觀點是從進化的角度來看待各種利害衝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