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基因:30周年版簡介 · 1 線上閱讀

意識到我已經與《自私的基因》一同走過生命中幾乎一半的旅程,這實在把我徹底嚇清醒過來,真不知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這麼多年了,我又出版了七本書。每一本書問世時,出版社總派我四處做宣傳。讀者們以令人受寵若驚的熱情回應我每一本書。他們禮貌地鼓掌,提出一些有智慧的問題,然後排隊購書。但他們讓我簽名的書卻是《自私的基因》。這也許有點兒誇張了,有一些讀者還是買新書的。而我妻子則安慰我,那些人只是剛剛發現一個新作者,他們會很自然地回去尋找作者的第一本書,閱讀《自私的基因》,當然,之後他們肯定會一直讀到最新一本書,那才是作者最喜歡的「孩子」。

如果讓我宣布《自私的基因》已經嚴重過時,早已被時代遠遠拋下,也許我對這種現象會更為耿耿於懷。不幸的是(在某些人的眼裡),我沒法這麼說。雖然有一些細節已經改變,新的例子正層出不窮,但除了一個問題(我馬上會來討論)外,這本書里幾乎沒有任何內容存在問題,需要我現在急着將它收回,或者需要向讀者致歉。利物浦大學的動物學教授阿瑟·卡安(Arthur Cain)是我20世紀60年代在牛津上學時的導師,曾給予我許多啟發。他將1976年的《自私的基因》形容為「年輕人的書」。這句話是他故意引用書評家對阿耶爾(Ayer,英國哲學家)的書《語言、真理與邏輯》的評價。當時的我因此而沾沾自喜,儘管我知道阿耶爾曾經為其第一本書中大部分內容而公開認錯,我也不能無視卡安的暗示:一段時間後,我也將做同樣的事情。

讓我從重新思考這個標題開始吧。1975年時,經過我的朋友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的幫助,我將完稿的部分章節交給一位倫敦出版界的老前輩湯姆·馬希勒(Tom Maschler)。我們在喬納森·凱普(Jonathan Cape)出版社中他的房間裡討論。他表示喜歡這本書,但不喜歡標題。「自私,」他說,「是一個消極的單詞。為什麼不把它叫做『不朽的基因』呢?不朽是一個積極的詞,基因信息的不朽是這本書的主題思想,而『不朽的基因』與『自私的基因』聽起來幾乎一樣耐人尋味。」(我現在覺得,我們倆都沒意識到《自私的基因》剛好呼應了王爾德的《自私的巨人》。)但我現在覺得馬希勒也許是對的。許多批評家——特別是那些譁眾取寵的批評家(我發現他們一般都有哲學背景)——喜歡不讀書而只讀標題。也許這個方法足以適用於《兔子本傑明的故事》或者《羅馬帝國興衰史》,但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說,「自私的基因」標題本身,如果不包含書上大字的腳註,會使人對內容產生一種不恰當的印象。如今,有一個美國出版社無論如何都堅持要求加一個副標題。

解釋這個標題最好的方法是標記重點。如果重點在「自私」,你便會以為這本書在討論人的私心,但是本書卻將更多的重心放在討論利他主義上。這個標題里需要着重強調的詞應該是「基因」。讓我來解釋一下原因。達爾文主義中一直有一個中心辯論議題:自然選擇的單位究竟是什麼?自然選擇的結果究竟是哪一種實體的生存或者滅亡?這個選擇的單位多少會變得「自私」。利他主義則在另一個層次才被看重。自然選擇是否在種群中選擇?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應該能看到個體生物會因為「種群的利益」而表現出利他行為。它們將降低生育率以控制種群數量,或者限制其捕獵行為以保持未來種群的獵物儲備。正是這個廣泛流傳的達爾文主義的誤解,給了我寫作這本書的最初動機。

那麼,自然選擇是否像我在這裡強調的那樣,在基因間進行選擇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便不會驚訝於個體生物「為了基因的利益」,表現出諸如餵養與保護親屬等利他行為,因為親屬更有可能與其共享相同的基因。這種親屬利他行為只是基因自私性在個體利他主義上的一種表現形式。這本書解釋了親屬利他與回報——達爾文主義理論中另一個利他行為的主要來源——是如何進行的。如果我要重寫這本書,作為一個不久前剛投奔扎哈維/格蘭芬(Zahavi / Grafen)「累贅原理」者,我會給扎哈維的理論多留點兒位置。扎哈維的想法是:利他主義的捐贈也許是一個「炫富」式的顯性信號:看我比你優越好多,我都能負擔起給你的捐贈!

讓我來重複並擴展一下對題目中「自私」一詞的解釋。這裡的關鍵問題是:生命中哪一層次是自然選擇的單位,有着不可避免的「自私」?自私的種屬?自私的群體?自私的生物體?自私的生態系統?我們可以爭論這些層次中大多數單位的自私性,它們還都曾被一些作者全盤肯定為自然選擇的單位。但這都是錯誤的。如果一定要把達爾文主義簡單概括為「自私的某物」,這本書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層層推理得出,這個「某物」只能是基因。這是我對標題的解釋,無論你是否願意相信推理本身。

我希望這可以澄清那些更嚴重的誤解。儘管如此,我自己也在同樣的地方發現了自己犯過的錯誤。這在第一章中的一句話可以看出來:「我們可以嘗試傳授慷慨和利他,因為我們生而自私。」傳授慷慨與利他並沒有錯誤,但「生而自私」則可能產生誤解。我直到1978年才開始想清楚「載體」(一般是生物體)和其中的複製因子(實際上便是基因,第二版中新加入的第十三章解釋了這個問題)之間的區別。請你在腦海里刪除類似這句話的錯誤句子,並在字裡行間補充正確的含義。

這種錯誤的危險性不難使我認清這個標題的迷惑性,我應該當時便選擇「不朽的基因」作為標題。也許這個標題有點兒過於神秘,但所有關於基因與生物體作為自然選擇的競爭單位的爭議[這個爭議一直困擾着晚年的厄思斯特·邁爾(Ernst Mayr),直至他去世]則可以迎刃而解。自然選擇有兩種單位,它們之間沒有任何爭議。基因是複製因子的單位,而生物體則是載體的單位。它們同等重要,任何一方都不可低估。它們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單位,只有我們認清其區別,才不至於陷入混亂的絕望中。

《合作的基因》是《自私的基因》另一個好的替代書名。雖然這聽起來自相矛盾,但這本書主要的一部分便是討論自私基因的合作形式。需要強調的是,基因組們並不需要以犧牲同伴或者他人的代價來換取自身的繁榮發展。相反,每一個基因在基因庫里——生物體以性繁殖洗牌獲得的基因組合們,以其他基因為背景,追求着自身利益。其他基因是每一個基因生存大環境中的一部分,正如天氣、捕食者與獵物、植被與土壤細菌都是環境的一部分。從每個基因的角度上看,「背景」基因可以與之共享生物體,相伴走過世代旅程。短期看,背景基因指的是基因組中的其他基因。但從長期看,背景基因則是種群基因庫內的其他基因。因此,自然選擇將基因看為相互兼容——幾乎等同於合作——的團體,自然選擇偏愛那些共同存在的基因們。然而,無論在什麼時候,這種合作基因的演化違反了自私基因的根本原則。第五章以槳手的比喻來講述這個理論,第十三章則更進一步討論了這個問題。

雖然自私基因的自然選擇偏愛基因間的合作,我們也必須承認,有一些基因並不這麼做。相反,它們犧牲基因組中其他基因的利益而行動。一些作者將它們稱為「越軌基因」,有一些則將其稱為「極度自私基因」,還有些人則直接稱之為「自私的基因」,將之與其他因自身利益而合作的基因混為一談,未能理解其中微妙的不同。第十三章講述了超級自私基因的例子——減數分裂驅動基因,而「寄生DNA」的概念最初是在第三章末尾中提出的,後來則有一些作者對其進一步研究,並以「自私的DNA」這樣的妙筆來描述。自從本書第一次出版之後,這些年不斷發現有超級自私基因的例子,它們更為匪夷所思。這已成為這些年研究的熱點。[*]

[*]Austin But and Robert Trivers(2006):Genes in Conflilt: The Biotogy of Selfish Genetic Elements(哈佛大學出版社),這本書出版時為時已晚,未能列入這個版本的第一次印刷,無疑它是這個重要主題權威的參考書。

《自私的基因》一直因為將基因擬人化而被批評,這一點也需要解釋一下(如果不需要道歉的話)。我採用了兩個層次的擬人:基因與生物體。基因的擬人真應該不是個問題,因為任何有頭腦的人都不會認為DNA分子會有一個有意識的人格,任何理智的讀者也不會將這種妄想歸罪於作者的寫作方式。有一次我聽到偉大的分子生物學家雅克·莫諾(Jacques Monod)講述科學中的創造力時,着實心動。我已經忘記了他的用詞,但他大概的說法是:當他考慮一個化學問題時,他會問自己:如果我是個電子,我會怎麼做?彼得·阿特金斯(Peter Atkins)在其優秀的著作《重臨創世》(Creation Revisited)中,在探討光束通過高折射率介質時速度減慢後的折射時,也採取了一個類似的擬人:光束好像想要最小化其到達終點的時間。在阿特金斯的想象中,這如同海灘邊的救生員衝過去拯救一個落水者一樣。他是否需要按直線靠近落水者?不是,因為他跑步比游泳速度更快,在行程中增加陸地行走的比例會更為明智。他是否應該直接跑到海灘邊正對着目標的點,來最小化其游泳時間?這個想法好一些,但依然不是最佳方案。通過計算(如果救生員有時間來做這個事情),我們可以找到救生員的最佳行進角度、奔跑距離和不可避免的游泳距離間的最佳組合。阿特金斯總結道:

這正是光線通過密度較大介質時的行為。但光線怎麼能在進入之前就已經知道哪一個是最短的行程?它又為什麼要在乎這個?

他受量子理論的啟發,對這些問題給出了一個絕佳的解釋。

這類擬人化的比喻並不只是一種有趣的敘述方式,它還可以幫助職業科學家們在霧裡看花中判別錯誤,找到正確的答案。達爾文主義在利他主義和自私、合作與報復上的計算便是這麼一個例子,科學家們很容易推算出錯誤的答案。但我們經常在最後發現,適當地、小心謹慎地將基因擬人化處理,是將達爾文理論學者從泥沼中拯救出來的最短路徑。在本書四大英雄之一的漢密爾頓(W. D. Hamilton)先驅經驗的鼓勵下,我自己也嘗試着如此謹慎處理擬人化。漢密爾頓在1972年(也是我開始寫作《自私的基因》的那一年)的論文裡寫道:

如果一個基因可以使其複製品聚集起來,形成基因庫中一個不斷增加的部分,它便會得到自然選擇的青睞。我們關注的那些基因會對其攜帶者的社會行為產生影響。為了讓我們的論證更加生動有趣,讓我們先試着暫時賦予這些基因以智慧和自由選擇的意志。想象一下,一個基因正在考慮問題:如何增加其複製。再想象一下它可以有所選擇……

這正是閱讀《自私的基因》中大部分章節時所應有的正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