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十(完) 線上閱讀

她把掩着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裡,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里,她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里穿射着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股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黯然微笑着望着她,心裡想:「你怎麼能夠這樣的卑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裡去的。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再要見見你們太太。」姚媽憤憤的道:「你再要見太太幹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這次發得比哪回都厲害,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麼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勢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晦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着眼睛,惘然的回來了。然後又不免有個聲音在腦子背後什麼地方小聲說:「這就等着了。也許等不長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趕緊走,她聽見了,會馬上好些,也許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了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的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現在還要趕到廠里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楞楞的,便又站住瞭望着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然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離開廠里。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一定要離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煩,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長夢多——這種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獅子大開口,家當都歸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着。」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着在那兒,橫也活不長了。可是為了鬧離婚出了岔子,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握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的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

家茵掙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嗐!真是!男人真沒良心!他怎麼該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說的?」家茵又哽噎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着,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裡有這樣大的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的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着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訂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裡,宗豫來了。家茵握着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挾着個紙包很高興的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繼續向電話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裡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上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你要答應我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了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裡,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裡面嵌着一對細磁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着,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了,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着吸着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方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豫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的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家茵道:「是的,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好的,那她也不至於這樣。就是病,也許也不會病到這樣。」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的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親。」她囉里囉唣的囑咐着,宗豫惶駭的望着她道:「我簡直不懂你。連你都不懂,那還懂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着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房間裡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黃的夢裡。夢裡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從抽屜里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裡搬,裡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的堆在地上。宗豫看着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撿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的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悽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裡去。鏡子裡也反映着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在這月洞門裡。那鏡子不久就要像月亮里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裡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着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紙包把它蓋沒了,紙張綷嚓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簡截的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拳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裡面仿佛關閉着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縐了拋在地下。一隻碟子裡還黏着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織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裡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他又看見窗台上倚着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着的人海,仿佛有一隻船在天涯叫着,淒清的一兩聲。(全文完)

*初載一九四七年五月、六月《大家》第二期、第三期,收入《惘然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