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九 線上閱讀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噯呀,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裡很不是味。他很僵硬的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着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的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慌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裡不痛快——家裡鬧彆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的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分,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着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也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種叫什麼話?我簡直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裡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搗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着,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禮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的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去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着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侍候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嗐,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着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筆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着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的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手邊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了。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嗐!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的道:「心眼兒真黑!巴結上了老爺,還想騙您這點兒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說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麼樣的好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說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說!她要是當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說。」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老師老師,趕明兒叫娘也跟老師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着眼淚,說道:「真的,老師,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老師,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着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強鎮定着,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着姚媽上樓。臥房裡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裡眼睜睜打量着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的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了罷?」夏太太酸酸的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麼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着,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這趟回來了他還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跟了他了,還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跟了他了?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說着,聲音一高,人也跟着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還要去打官司,還怕人不知道?離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當都給了我,我要這麼些錢幹什麼?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憤然道:「你別這麼死呀活的嚇唬人!」

夏太太又道:「你橫(音『恆』)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還拿什麼掐着他?要不你怎麼我回來了還來,橫也是願意跟我見見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家茵道:「我照常來是因為沒幹什麼虧心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我憑什麼要聽你胡說八道,說上這麼些個瞎話?」說着轉身便走。

夏太太立即軟化,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話,可憐我,心也亂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沒跟你說?我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臉色一動,回過頭來望着她,帶着一絲惶惑。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說錯了?這種話可以隨便說人噠?」夏太太哭道:「是我不會說話。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說,糊裡糊塗的等着,不更要讓人說那些廢話了嗎?」

夏太太放聲痛哭,喘成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亂着找藥丸,倒開水。

夏太太見家茵只站在一邊發怔,一說得出話來,便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着,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裡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着,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你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着呢!」家茵極力抵抗着,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嘔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着臉,道:「你別盡着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着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