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八 線上閱讀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裡一根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來划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也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着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着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說:「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着頭拿着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鈎子在粉牆上一下下鑿着。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着。家茵喃喃的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裡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手錶,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准,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着。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着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裡,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對面望着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仿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着蜿蜒的梨皮,低聲道:「未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捉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鍾噹噹當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的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里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着,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停的從眼睛裡滿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着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的望着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作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麼糊裡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

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着,我倒是也答應他,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也怔了一怔,道:「嗐!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着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了!」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着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的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嗐!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着不要說閒話的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件衣料拿着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着腳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里鬧得沸沸揚揚,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裡了。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分,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里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了!」

才這麼說着,不料女傭就進來報說:「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很不自然,她搭訕着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的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着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嗙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楞,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着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他們等着,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里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着無線電里的沉沉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響,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的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先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袴袋裡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手裡的——」虞老先生陪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里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着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豫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子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里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