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七 線上閱讀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香煙?」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你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是沒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裡,突然掉過身來望着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磁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陰影深得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着,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着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

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溜溜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里,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的道:「哦,你也在廠里做事啊!」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里,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着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着,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里一鑽。姚媽一路叫喚着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剌剌的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着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嘰咕着:「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噠?——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着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的道:「太太遲早要回來的。『家無主,掃帚顛倒豎。』」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容易買來的,都沒有——」姚媽連忙拉着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您說一聲。」宗豫披着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了,你自己也得算計着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里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的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裡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嗐!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得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來了,夏太太便喊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磨死了?」晨光中的夏太太穿着件中裝白布對襟襯衫,胸前有兩隻縫上口的口袋,裡面想必裝着存摺之類。她梳着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隻手插在浴衣袋裡,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兒說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說着說着嗓子就哽了,含着兩泡眼淚。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裡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麼?」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里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檐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着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着。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說:「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着牽着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着,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

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着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裡嗚嗚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裡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乾,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噠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捂着。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畫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