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六 線上閱讀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部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裡,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衖堂里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着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裡,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喂,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裡,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別啊!」家茵詫異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裡,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餵?……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餵?——餵?——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楞了一會,回到房裡來,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裡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着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裡。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風從牙縫裡「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閒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着我在這兒,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約着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裡,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着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里,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着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同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着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裡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裡的燈光永遠像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艷的荒涼。宗豫望着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呢?……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老坐着不走,像是白借這地方談心,走過來,仿佛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着一同走了。

他先請她上館子吃了飯再看夜場電影,但是沒再深談。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着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着,帶着點藐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着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着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着。……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裡斜斜插着的一支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着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支香煙插在煙灰盤子裡。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 中下 下下 莫歡喜 總成空 喜樂喜樂 暗中摸索 水月鏡花 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這個怎麼能作準呢!反正我們不迷信。」家茵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爐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着爐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指紋,圓的是螺,長的是播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也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裡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的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着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的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了。」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的說了聲:「您太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着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着,淡淡的道:「所以,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的人才。」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天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