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多少恨 · 五 線上閱讀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底下客廳里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着一隻盤子,裡面托着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裡有肉鬆皮蛋,一着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着碗,一隻手拿着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是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裡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蠻長到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過味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氣烘烘的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着孩子管!」廚子徐徐的在圍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裡。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不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着,便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的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拎着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着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裡,晚上點着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裡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翻過身來道:「爸爸,等老師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着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老師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老師肚子裡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裡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天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着。」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着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裡!」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人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老師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裡去,道:「別又凍着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着,便從皮包里取出一張別着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老師,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就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老師呢?」小蠻道:「老師去給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嚜!」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老師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着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適。」還有一個盒子,他說:「上回好像看見你有個熱水瓶破了,我帶了一個來。」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正在用調羹替他舀着,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着,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得太晚了!」家茵讀着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元。這簡直是笑話嚜!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肯去做?」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着臉扶着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子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個紀念。」家茵也不作聲,只管低着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裡面。家茵靠在床欄杆上遠遠的望着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裡帶着淒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