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靨:五詳紅樓夢 · 二 線上閱讀

甄士隱夢遊太虛,《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始有太虛幻境,因此是收並《風月寶鑑》後才加了甄士隱賈雨村二人。

第一個早本沒有第一、二回,只有楔子;寫賈家不似今本自黛玉來京寫起,而先寫湘雲幼年長住賈家。今本自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上引渡到雨村送黛玉進京。第一個早本顯然是從賈家的觀點寫黛玉入京,沒有另起爐灶寫江南那邊。

《四詳》分析第二回介紹三姊妹一段的改寫經過,加了「因史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讀書」這兩句,才刪去賈政將迎春「撫為己女」句,因為不復需要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但是此後又將惜春改為賈珍之妹——當然是因為有了寧府——以至於侄孫女也歸入「孫女」之列。因此是先加賈赦夫婦,後加寧府。

甄寶玉家出現在下列諸回,各回定稿年份如下:

第二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回 (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

第十六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十七、十八合回 (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僅只小字批註提起。元妃點戲,「仙緣」「伏甄寶玉送玉」

第五十六回 (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七十一回 (一七五四年——同上)

第七十四回 (一七五四年——回內有「」字,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十五回 (一七五六年——回前附葉有日期)

有甄家的這幾回都定稿很晚,但是第五十六回夢甄寶玉一節有「長安都中」這名詞,早本特徵之一。這是因為甄家文字分兩個階段,本來用甄家抄家影射曹家,賈家並未抄沒,自一七五四本起才改為甄家抄家是賈家抄家的預兆。

甄家是否書中一直就有的?

有甄家的八回,內容如下:

第二回: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

第七回:「送宮花周瑞嘆英蓮談肄業秦鍾結寶玉」 (甲戌本回目)——秦鍾來自《風月寶鑑》。顯然是《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新寫此回;香菱一節涉及甄士隱賈雨村故事。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新寫的。回內又有香菱一節。

第十七、十八合回:省親——與王妃歸寧不同,元春改皇妃後新寫的。

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來自極早的早本,但是甄家一節是第五十六回回末一個後添的尾巴,一七五四年自早本他處移來(見《四詳》)。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嫌隙人」指邢夫人陪房女傭。書中加賈赦邢夫人後新寫此回。

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抄園是後加的情節 (見《三詳》);寧府也是後加的。

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上半回寫寧府,下半回回目指賈赦視賈環的中秋詩為襲爵之兆。加賈赦與寧府後始有此回。

除移植第五十六回的一節無法判斷外,其他七回在第一個早本的時候都還不存在。因此第一個早本沒有甄家。

賈雨村是賈家獲罪的媒介。第七十二回賈璉怕雨村貶降會連累他們,林之孝也擔憂賈政賈珍與他太接近。鳳姐又代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說過情。賈赦古扇案也是雨村經手的。太虛幻境的曲文畫冊又指出寧府是罪魁禍首:「箕裘頹墮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寧」。此外還有賈政收藏甄家寄存財物,代隱匿籍沒的家產。

第一個早本沒有寧府賈赦,沒有賈雨村,也沒有甄家。所有賈家犯事的伏線都不存在,可知此本賈家並未獲罪。

此本寶玉湘雲白頭偕老,家裡又沒出事,是否結局美滿?《紅樓夢》起初並不是個悲劇?

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中有「舊時真本」的資料(第九二七至九四○頁)。我把它整理歸納了一下,分列出來,代加着重點:

(一)平步青著《霞外捃屑》卷九:《石頭記》原本內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此本與程本先後出刻本,程本暢銷,此本遂湮。平氏在北京琉璃廠的書店買到一部,被同年朱味蓮攜去。

(二)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戴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為擊柝之流,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 。

臞蝯《紅樓夢佚話》:同。

趙之謙《章安雜記》(咸豐十一年稿本)引「滌甫師」言:《紅樓夢》〔按:顯指八十回本《石頭記》〕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 。想為人刪去。

(三)董康《書舶庸譚》卷四:「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引濮文(字青士)言:「都中《痴人說夢》云:寶玉系娶湘雲,後 貧苦。……——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批「貧窮難耐淒涼」)「寶玉實娶湘雲,晚年 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雲。」(批第二十一回)「……曾在京師見《痴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雲,其後 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周汝昌按:甲戌本後有濮文跋語。苕溪漁隱著《痴人說夢》、二知道人著《紅樓夢說夢》、夢痴學人著《夢痴說夢》中皆無所引之八十回後事。此或濮氏誤稱,或王氏誤記,必系另一書。

(四)啟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引畫家關松房述陳庵言:光緒初曾見南京刻版舊本,寶釵產後病死,湘雲寡,再醮寶玉。寶玉曾 淪為看街人,住堆子中——昔日街口例有小屋,為看街人居住守望之處,俗稱堆子。——北靖 〔「靜」誤〕王路過,未出侍候,為僕役捉出,將責打,王聞寶玉呼辯,認出聲音,延入王府。作者自雲當時也在府中,同住賓館,遂得相識,聞述身世,乃作此書。

周汝昌按:王夢阮著《〈紅樓夢索隱〉提要》云:乾隆索閱,將為禁書,曹雪芹乃一再修改;內廷進本取吉祥,因此使鰥寡的寶玉湘雲結合。此說如屬實,亦必已寫寶湘貧極為丐,方可撮合二人,適足證明此本非他人所補撰。縱非真原本,亦當是真本迷失之後有知其情節而循擬以為續補者。

(五)《紅樓夢補》犀脊山樵序:曾見京中原本,僅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金玉聯姻,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

(六)境遍佛聲著《讀紅樓夢記》(載一九一七年三月《說叢》第一期):相傳舊本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後家道興隆,既享溫飽,不復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誦經化齋聲甚熟悉,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偕小婢自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因仆地而歿。

(七)《石頭記集評》卷下,引傅鍾麟言:聞有抄本,與坊本不同,寶玉走失後甄寶玉始進京,至賈府,人皆錯認為寶玉。鶯兒竊窺之,深替寶釵後悔,不若嫁與此人,亦是一樣。甄寶玉夢寶玉已為僧,告以出家原因,並雲神遊太虛,聞黛玉乃神女,已歸位。……〔按:甄寶玉進京至賈府,寶玉走失,以及神遊太虛聞黛玉云云,皆程本情節,顯系程本出版後據以改寫的一個抄本。〕

(八)萬松山房叢書本《飲水詩詞集》唯我跋:曾見《石頭記》舊版,不止一百二十回,結局有湘雲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某筆記雲乾隆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見原本始知釵黛淪落等事確犯忌。

(九)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學教授兒玉達童告北大文學系學生張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內容有寶玉入獄,小紅探監;小紅與賈芸結縭;寶釵難產而卒,寶玉娶湘雲;探春遠嫁——「杏元和番」;妙玉為娼;鳳姐被休棄。三六橋即蒙人三多,清末官至庫倫辦事大臣,未嘗至日本。或雲此本仍在上海。張琦翔《讀紅樓夢札記》(載一九四三年六月《北大文學》)中提及三六橋本,後卅回誤作四十回。

(十)褚德彝跋《幽篁圖》(曹雪芹畫像題記,傳抄本):宣統年間在京見端方藏《紅樓夢》抄本,寶玉湘雲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褻語。八十回後黛死娶釵同今本;但「婚後家計日落 ,流蕩益甚 ,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 ,至貧不能自存 。欲謀為拜堂阿(無品級之管事人,錢糧略高於步兵,提升可補筆帖式),以年長 格於例」,甚至充任撥什庫(佐領下掌管登記檔冊發餉之兵丁,須識滿漢字,亦服雜役如糊飾宮殿、掃雪除草等。周汝昌疑與「拜堂阿」顛倒)。湘雲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續弦。蔣玉菡脫樂籍後擁巨資,在外城 設質庫,寶玉屢往告貸,終欲令鋪兵攆逐,襲人斥之方罷。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與湘雲縱飲賦詩賞雪,強為歡樂。九門提督路過,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乃北靖 王也。王念舊,贈有加,送入鑾儀衛充雲麾使,迄潦倒以終。

上列十項,(一)是根據「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寫寶釵早寡——當然是嫁了別人,不是寶玉,寶玉在此本內與湘雲白頭偕老。寶釵制竹夫人謎是甲辰本代補的,謎下批:「此寶釵金玉成空。」此本是看了批語全刪的甲辰本續書的,再不然就是為了遷就「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不管這句批語。這刻本與程本先後出版,即使在程本後,似乎不會是看了程本,改寫後四十回。

(七)是根據程本改寫的。(八)的記載中引乾隆攜去一冊的軼事,書主急刪改進呈,刪削本即程本。但是我們知道程本的來歷並不是這樣。當然這是附會的傳說。不過既然說程本是此本刪削而成,可見這部「舊版《石頭記》」的內容大部份與程本相同,顯然是添改程本的又一刻本。第三十二回湘雲在家裡已經操勞,替叔嬸做針線,不難聯想她幫傭,但是當時的僕人都是賣身為奴,當然是抄家的另一面,驚心動魄,釵黛入教坊,更殺饞過癮,是清末林黛玉艷幟的先驅。周汝昌似也欣賞此本的構想,不過入教坊色情氣氛太濃厚,不合「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的要求,因此只推測八十回後史家抄沒時——根據「自傳說」,周汝昌認為史家影射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與曹家先後籍沒——湘雲與其他婦女同被發賣「為奴為『傭』」,並舉出雍正二年李煦事敗後,總管內務府的一道奏摺為例:

准〔「淮」誤〕總督查弼納 來文稱李煦 家屬及其家僕錢仲璇 等男女並男童幼女共二百餘名口,在蘇州 變賣迄今將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為旗人,無人敢買。現將應留審訊之人暫時候審外,其餘記檔送往總管內務府衙門,應如何辦理之處,並經具奏,奉旨:依議,欽此。經派江南理事同知和升額 解送前來等因,當經臣衙門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婦人一及幼女一不計外,現送到人數共二百二十七名,其中有李煦 之婦孺十口,除交給李煦 外,計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 監督五十一 等變價。其留候審訊錢仲璇 等八人,俟審明後,亦交崇文門 變價等因,為此繕摺請旨。……

——《紅樓夢新證》第九二○頁

明朝對大臣最酷虐,動不動庭杖,抄家不知道是否也有時候妻女入教坊,家屬發賣為奴。清朝沒有。但看李煦這件案例,「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送到北京,共二百二十七人。減去「李煦之婦孺十口」——交給李煦了——還剩「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督五十一等變價」。僕人按男女年貌體力技能,分五十一個等級定價變賣。周汝昌誤認「五十一」為音譯人名,崇文門監督的名字,滿清政府絕對不會譯得這樣滑稽,嘲弄自己滿人。

(一)、(七)、(八)都是續書,十種「舊本」剔去三項後,(五)、(六)兩種與史湘雲無關,也先擱過一邊再說。

剩下(二)、(三)、(四)、(九)、(十)這五項,內中(九)看似可信性最高——「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真本」。周汝昌也非常重視,因為「所述情節,與近今研究者推考所得的結果,頗有吻合之點」。當是指下列數點:(一)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有條批:「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周汝昌認為證實全書一百十回——八十回本加「後卅回」。(我在《三詳紅樓夢》里解釋過,此處的「百十」與「千百」、「萬千」同是約計,並不能推翻第二十五回畸笏批的「全部百回」與第二回戚本、蒙本總批「以百回之大文……」)(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似指寶玉湘雲偕老,而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周汝昌曲解總批為中間還隔着金玉姻緣,將來湘雲的事黛玉不必管。(前面說過,「白首雙星」是從早本保留下來的回目,結局已改,因此衝突,批者代為遮蓋辯護。)(三)俞平伯把十二釵冊子上關於鳳姐的「拆字格」預言拆成「冷來休」,主休棄。此外太虛幻境關於妙玉的曲文分明預言墮落風塵。畸笏又一再提起「抄沒、獄神廟諸事」、「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似都符合此本情節。

賈芸紅玉的戀愛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伏下抄沒時與抄沒後他們倆是兩員大將,一個「仗義探庵」,一個在獄神廟援助寶玉。三六橋本兼有一七六○以來與第一個早本的情節,當是根據早本續書,兼采脂批內的線索。續書人看過庚本,從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上知道有「後卅回」,因此在八十回後湊足三十回。他看到庚本畸笏關於「抄沒、獄神廟諸事」的批語,徑將獄神廟當作監獄。此人應是曹雪芹親友圈的外圍人物,但是顯然與畸笏沒有接觸。

兒玉達童教授述及此本時,因為言語不通,用筆談,講到探春,寫了「遠嫁,杏元和番」六字。末四字似是回目的一部份。「杏元」該是封號。番王例必要求尚主,才有面子,因此探春出國前封了杏元公主或郡主。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探春抽到杏花,主得貴婿。眾人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不成?」原來這句頑話也是預言,而且探春作王妃也應當是番王妃,才合遠嫁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