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靨:四詳紅樓夢 · 七 線上閱讀

自從《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太虛幻境,一採用了就改「玄」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內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還有個理由令人懷疑太虛幻境或玄境是此書一直就有的。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回的燈謎與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酒令有點犯重,尤其是關於賈家四春與襲人的預言。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回內元妃還是個王妃。是否因為太虛幻境是後加的,隔得年數多了,所以有重複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極早的早本,那麼太虛幻境就是跟着《風月寶鑑》一起搬來的,與最初的《石頭記》中這兩回相隔太久,以至於有些地方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燈謎為止,上有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似乎是編纂者發現此回的一回本末頁殘破,預備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但是結果沒找到,只在背面加釘一葉,補抄了兩條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備忘錄:

暫記寶釵制謎云:朝罷誰攜兩袖煙?…… 〔七律。詩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靖本多一「補」字,作「未補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現存的庚本,當然已經由同一個抄手一路抄下來了,因此筆跡相同。

回內賈政請賈母賞燈。

地下婆娘丫頭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水滸》《金瓶》里似乎都有「婆娘」這名詞,是對婦人輕褻的稱謂,帶罵人的口吻。此處應作「婆子」,指較年老的僕婦,因為有男主人在座,年輕的家人媳婦不便上前。書中「嬤嬤」大都是保姆。至於職位低的「老媽媽們」,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話,「婆子」是北方話。接連四次稱「婆娘」,可見不是筆誤。戚本也是一樣。

戚本此回是完整的,有寶釵制謎,那首七律,沒說出謎底。賈政猜謎,先看了元春的:

賈政道:「這是爆竹嗄 (庚本作『嚇』)?」

後來看到惜春的詩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 (庚本自此二句起缺)

「嗄」讀音介於「價」與「嬌」之間,是道地蘇白,《海上花列傳》等吳語小說里都通用。早期白話將「呀」寫作「嚇」,如曲文中的「相公嚇!」「夫人嚇!」「嗄」改「嚇」是此書改去吳語的一例。此處第二個「嗄」字再加上「婆娘」充分顯示戚本此回可靠,是最早的早本,有時候夾着吳語,白話常欠通順,戚本獨有的回末一節文言更多。

回內寶釵生日演戲,有一個小旦。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一笑。寶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庚、戚本同

看來早本湘雲比黛玉大,在第二十、第三十二回就已經改為「林姐姐」了,此處是個漏網之魚。寶釵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次日賈政請賈母賞燈,在上房「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可以沒有賈赦賈璉,似乎不能沒有邢夫人。如果因為不是正式過節,只揀賈母喜歡的人,連賈環也在座。

早本賈家家譜較簡,《風月寶鑑》收入此書後才有寧府。原先連賈赦都沒有,只有賈政這一房——賈璉可能是個堂侄,因為娶了王夫人的內侄女,所以夫婦倆都替賈政管家。——因此賈政不過官居員外郎,倒住着「上房」,「正緊正內室」,榮國公賈赦倒住着小巧的別院,沿街另一個大門出入。早先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里仿佛就說過他們住得奇怪。

第二十二回籌備寶釵生日,「賈母……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送禮吃酒看戲都沒提邢夫人。賈母叫黛玉點戲,「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也許可能包括邢夫人在內,但是似應作「讓薛姨媽邢夫人等」,不能越過她的大舅母,只把二舅母姊妹並提。——全抄本此回據程乙本抄配,此處作「讓王夫人等」,大概是因為賈母的一段對白:

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着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還讓他們點呢!」說着,大家都笑了。

賈母口中的「你們」「他們」將釵黛鳳姐等與她們的上一代對立,連薛姨媽都包括在內,是賈母的風趣。程本認為對親戚不能這麼不客氣,因此刪去「薛姨媽」。

寶釵生日邢夫人似有若無,但是賈母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寶釵做生日的時候,與鳳姐有一段對白,末了賈母說:

「……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梆梆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

此處一提鳳姐的婆婆邢夫人,是有了賈赦之後改寫過,不像下半回賞燈猜謎是純早本。

自甲辰本到程本,此回都缺惜春謎,又把寶釵制謎移作黛玉的,打「香」或「更香」,另添寶玉寶釵二謎。俞平伯說:「甲辰本敘事略同程甲本而甚簡單,自『更香』一謎直至回末,作: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香?」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物。賈政道:「好,好!大約是鏡子。」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物。賈政看到此謎,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語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於是夜闌,杯盤狼藉,席散各寢。後事下回分解。

這是從脂庚到程甲的連鎖,所補當比較早。今《紅樓夢稿》這回既據程乙本抄配,自在甲辰本之後……」(見《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第四四一至四四二頁)

俞平伯沒提起戚本此回與甲辰、程本這系統的關係。從表面上看來,是甲辰本續成庚本未完的這一回,程甲本又參看戚本添補加長,加上戚本這兩段:賈政回房傷感失眠;賈政去後寶玉寶釵鳳姐一場生動的小戲——但是改寶釵為黛玉。程甲本沒發覺此處鳳姐的對白與甲辰本所加的寶玉謎語衝突:「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着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分明寶玉並沒有制燈謎。

此外甲辰本「時值元宵」句日期錯誤,程甲本改了。

其實甲辰本也是根據戚本增刪改寫的,與庚本無干。刪惜春謎,大概因為與第五回犯重,而又排列得較死板,四春順序下來。刪去賈政失眠一段,想必因為太娘娘腔多愁善感。刪去回末那場精彩的小戲,正是因為鳳姐的對白與甲辰本新添的寶玉制謎衝突。程甲本又把後兩段都恢復了。

甲辰本並沒說竹夫人謎是誰的,因為這流行的民間謎語太粗俗了,一說穿是寶釵的,就使人覺得不像,寶釵怎麼會寫得出「恩愛夫妻不到冬」這種話?甲辰本這一段相當技巧,程本卻給添上「寶釵的」。

但是甲辰本寶黛釵三人制謎下有批註:「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此寶玉之鏡花水月」,「此寶釵金玉成空」。大概也就是改寫此回的人自批,免得讀者不懂。批語與正文中明點又不同些,因為不過是批者的意見,讀者可以恍恍惚惚將信將疑。

改這一回的,如果不是作後四十回的續書人,至少有續書的計畫,而且也是寫寶玉娶寶釵後出家。他不是夢覺主人,因為此本的「夢覺主人序」是這樣結束的:

書之傳述未終,余帙杳不可得;既雲夢者,宜乎留其有餘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懷抱於永永也。

不是蓄意續書者的話。

這篇序開始說:

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

顯然書名「紅樓夢」,通篇沒提「石頭記」。而且此本目錄前、每回前後、每葉中縫都標明「紅樓夢」三字(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一○二五頁)。迄今誤作「甲辰本『石頭記』」,大概是因為當時(一七八四年)「石頭記」膾炙人口,「紅樓夢」沒人知道,書商見是同一部書,另加題頁,採用「石頭記」書名。

當然,續書人也用「紅樓夢」這名字。這一個巧合,與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與序之間的矛盾,有一個可能的解釋:此本是續書人的前八十回,後四十回還沒寫完,或是起初不被接受,但是此書的八十回本是有市價的,十分昂貴,所以已經傳抄了出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輾轉落到夢覺主人手中。

戚本賈政猜惜春制謎後,自忖四姊妹制謎都是不祥之兆,個別分析,這一段太露骨,破壞了預言應有的神秘氣氛,文筆也乏弱。下接寶釵制謎。庚本在惜春的謎語後截斷,回後附記寶釵制謎,不管是作者自己還是批者寫給作者的備忘錄,都是摘錄刪文中保留的一個謎語,並非摘錄一回本背面破損的闕文,其理甚明。因此庚本此回與全抄本第二十四回同一情形,都是回末改寫抽換,而缺改稿。

畸笏似乎不會沒看過原有的第二十二回,但是因為一貫的不提改寫,只說「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補」可能是指回尾破失,也可能是未完待續,完全無視於戚本此回的存在。

第二十二回與第六十三回同是從最早的早本里保留下來的,而太虛幻境的預言寫得比較晚,相隔的年數太久,因此一部份與這兩回的預言重複。太虛幻境在此書是後進,再加上賈瑞的故事中的線索,可知太虛幻境是跟着《風月寶鑑》一起搬過來的,原名「太虛玄境」,吸收入此書後改名太虛幻境。這是在十載五次增刪中。有了太虛幻境,才有金陵十二釵簿籍,有紅樓夢曲。因此「增刪五次」後,書名改為「金陵十二釵」,畸笏又主張用「紅樓夢」為總名。

金陵十二釵都屬於薄命司,因此預言湘雲早寡。本來她是與衛若蘭白頭偕老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從早本保留下來的回目。這大概就是「白首雙星」的謎底。

一七六七年畸笏惋惜「後數十回」內的衛若蘭射圃文字遺失了,顯然「後數十回」其他的部份尚在。次年一七六八,乾隆三十三年,永忠作「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詩三首。墨香名額爾赫宜,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誠敦敏兄弟的叔父,但是比敦誠還小十歲(見趙岡著《紅樓夢新探》第一三四頁)。他沒有「庚辰秋月定本」的八十回本《石頭記》,只有一七五四本前的百回《紅樓夢》,裡面想必缺衛若蘭射圃回,像「庚辰秋月定本」之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百回《紅樓夢》里賈家沒有抄家,獲罪後榮府仍聚居原址,「散場」在獲罪前,寶玉遷出園去,探春遠嫁,黛玉死了。迎春之死大概也在這時候。太虛幻境預言迎春婚後「一載赴黃粱」,「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她是秋天出嫁的。合看第二十六與第七十九回批語,後文有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是黛玉死後「對境悼顰兒」。「落葉蕭蕭,」又是秋天了。

自一七五四本添寫抄家,一七六○初葉寫獄神廟,關於「抄沒、獄神廟諸事」,代替原有的獲罪一回。八十回後獲罪前的幾回不受影響,不需要改。這幾回其實是百回《紅樓夢》的高潮。因為避諱抄家,寫榮府受的打擊較輕,而將重心移到時間的悲劇上,少年時代一過,都被逐出樂園。此後禍發,只毀了寧府,榮府的衰落不過加速與表面化。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已經在說「家道艱難」,建議遣散一部份婢女奴僕,出事後實行遣散,導致襲人之去。去後終於與蔣玉菡一同奉養寶玉寶釵夫婦,成為末一二十回的一條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