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靨:四詳紅樓夢 · 六 線上閱讀

作者自承「增刪五次」,但是批者都諱言改寫——除了刪天香樓一節情形特殊。——例如脂硯關於香菱入園的那條長批,分析得那麼精密透徹,而純是理論,與事實不符——專為香菱入園而設的薛蟠「情誤」事件與賴尚榮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過在改寫中另起作用。

因為絕口不提改寫,批者徑將定稿的一回視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葉看過一次的「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是新改寫的,百回《紅樓夢》中的這一回根本不算。

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釵夫婦,應在榮府「子孫流散」後,才接到家中奉養。所以改寫「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因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榮府。此外同時遺失的兩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紅樓夢》中原有的,經過改寫。其餘的寫巨變後的若干回,情節或情調太與榮府的背景分不開,因此沒動。所以這五六稿不會連貫。就連新寫的獄神廟回與探庵回大概也不連貫,因為抄沒後惜春出家,此後總還要經過一段時間,賈芸才去「仗義探庵」。「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後,如果原稿還在,也沒再補抄,除了心緒關係,可能因為仍舊舉棋不定,背景問題還沒解決。

第二十一回寶玉不理襲人等,「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庚、戚本批註: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 (第)三大病也。 〔按:上兩條批有寶玉第一第二大病。〕寶玉看 (「有」誤)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總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迷關。是何必削髮?青埂峰證了情緣,仍不出士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 (「中秋三姐」?——續書人似乎看過這條批,因此寫寶玉重遊太虛幻境的時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誄》有一條眉批:「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證前緣」也就是「證了情緣」。百回《紅樓夢》末回回目中有「懸崖撒手」與「證前緣」。

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接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着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這樣寶玉比較主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園元宵夜景,插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欲試的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里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種神秘的恐怖。賈家出事後,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丟了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寶玉流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的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埂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註,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份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着『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着『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余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釵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嘆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看過的是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子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鍾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畫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葉改寫,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埂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註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後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她們老了,只能是在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吟》,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流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也還有襲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自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春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吟」,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他小几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仿佛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寓懷」一詩,甲戌本眉批中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當然不一定兩次都是雨村作詩。

第二回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邪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着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着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各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了解起。

這樣看來,寶玉跟着渺渺真人來到青埂峰的時候,石頭一「歸位」就已經刻着《石頭記》全書,包括情榜,否則如果本來沒有,不會二三十年後石上又現出許多文字來。因此寶玉「證了情緣」就是看這部書,明白了還淚的故事,大徹大悟後,也不想「天上人間再相見」了,所以絳珠仙子並沒出現。

除了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內,就是六七稿——還有一回也遺失了。第二十六回馮紫英一段,庚本有兩條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雲把她拾來的寶玉的金麒麟給他看,各本都有回後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開始:

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着,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寶玉告訴湘雲他珍視這麒麟,當然她知道他是愛屋及烏,因為像她那隻麒麟。他不會不知道她定了親的消息,但是仍舊向她示愛,是他一貫的沒有占有欲的愛悅。襲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話,似乎是湘雲小時候說要跟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好永遠不分開。——十年前當然是早本的時間表。按照今本,寶玉這一年才十三歲,黛玉比他小一歲,湘雲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一兩歲的嬰兒。

第二十一回湘雲初次出現:「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註:

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顯然早本寫賈家不是從黛玉來京寫起的,還有「前文」,寫湘雲寶玉小時候跟賈母住一間房,也像後來寶黛一樣。第十九回襲人自述:「自我從小兒來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可見湘雲一住幾年,死了母親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揚州一樣。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雙亡後跟叔嬸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賈家來也不能長住了。她的地位為黛玉取代,所以總有點含酸。早本大概湘雲文字的比重較多,與襲人西邊暖閣夜談等事都是實寫的。

射圃是否在大觀園,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賈蘭演習騎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寧府請客練習弓箭,是在天香樓下箭道上。大觀園內如果有個射圃,男賓入園不便,連各處的丫頭都要迴避。當然,這是「後數十回」了——第十九回批註中有「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雪夜圍破氈』等處」,指榮府敗落後寶玉的苦況。射圃回也在「後數十回」,當時園中人早已散了,難得有客來訪,一時興起,沒有理由不到荒園中習射。

第五十二回寶玉到王子騰家去,有許多隨從與排場,庚本批註:「總為後文伏線。」「後數十回」當有榮府衰落後寶玉出門應酬的慘狀,作為對比。也可能就是應邀演習弓箭,不在王子騰或小史侯家——護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與賈家「一損皆損,一榮俱榮」——而是在依然富貴的親戚故舊家中,對照才更強烈。湘雲的未婚夫是誰,始終沒有透露,也許就是衛若蘭。不然就是湘雲家裡窮了之後對方悔婚,另許了衛家。這時候還沒過門。若蘭比箭熱了脫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寶玉見是他賣掉的那隻,輾轉落到衛家,覺得真是各人的緣份,十分惆悵。——當然,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太虛幻境關於湘雲的畫冊與曲詞都預言早寡,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衝突,一直是一個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賈瑞介紹他那隻鏡子:「這物出在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與紅樓夢呼應幻

「紅樓夢」指「紅樓夢回」,即第五回,因為回目有「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甲戌本),「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庚本)。這條眉批小字旁註「幻」,是指示下一個抄本的抄手,「玄境」應改「幻境」。這一回是關於賈瑞的,《風月寶鑑》內點題的故事,來自作者舊著《風月寶鑑》。搬到這部書里來的時候,此處有沒有改寫,把太虛幻境——原名「太虛玄境」——寫了進去?倘是這樣,第一回、第五回連批語在內提起太虛幻境好多次——有時候光稱「幻境」——怎麼從來沒有一個本子有個漏網之魚的「玄境」?看來賈瑞的故事裡的「太虛玄境」是從《風月寶鑑》里原封不動搬來的。

移植到此書內的《風月寶鑑》,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裡間接提起過太虛幻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勸她「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沒有用太虛幻境名稱,否則一定也是「太虛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