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靨:四詳紅樓夢 · 三 線上閱讀

薛蟠本來是因為挨了柳湘蓮一頓打,不好意思見人,所以藉口南下經商,出門旅行一趟,薛姨媽還不放心,經寶釵力勸,才肯讓他去(第四十八回)。怎麼寶釵預期他明年再去?聽上去他年年都到江南販貨。他本此段如下:

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着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着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黛玉方才的心事,速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

寶釵那句「明年我哥哥去時」刪掉了。但是為了保留黛玉末了那句雋語,不得不讓寶玉仍舊說「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好在是說笑話,不相干。薛蟠今年去了,也說不定明年還會去。

第四十八回薛蟠去後,香菱進大觀園跟寶釵住,庚本有條長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足(卒?)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華(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硯齋評。」

如果薛蟠年年下江南,香菱每年都有好幾個月可以入園居住,稀鬆平常;向黛玉討教,以她的資質與熱心,早成了一位詩翁了。因此,要寫香菱入園學詩,必須改去薛蟠每年南下,而造成一個特殊的局面,使薛蟠破例南下一次,給香菱一個僅有的機會入園。

各本第六十七回都寫薛姨媽感激柳湘蓮救過薛蟠性命,當然上一回有柳湘蓮打退路劫盜匪,援救薛蟠,前嫌盡釋,結拜弟兄一同回來,前文又有戲湘蓮、打薛蟠,二人的一段糾葛。戚本與眾不同的地方,不過是薛蟠每年下江南,唯有這一次遇盜。改為薛蟠從不出門經商之後,利用原有的蟠柳事件促使薛蟠出外,既緊湊又自然。原來的安排是蟠柳事件促使柳湘蓮出外——闖了禍出門避風頭,剛巧遇見每年南下的薛蟠——又巧遇賈璉,因此途中草草聘下尤三姐,不及打聽——這一點也保留了,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把「柳湘蓮懼禍走他鄉」改為原定旅行。

早本薛蟠戲柳湘蓮,是否與今本相同,也是在賴大家裡?

第五十五回鳳姐與平兒談家事,平兒慮到「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說不要緊,寶黛一娶一嫁有老太太出私房錢料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 ,也不算 。剩了三四個 (探春、賈蘭),滿破着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裡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又慶幸探春能幹:「我正愁沒個膀背,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總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 ,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 。四姑娘小呢 ,蘭小子更小,環哥兒更是個燎了毛的小凍貓子……」(各本同)

迎春是賈赦之女,「不是這屋裡的人」,顯然「這屋裡」指榮府二房。惜春是寧府的人,怎麼倒算進去?此外舉出的人全都是賈政的子女媳婦孫子。

賈政這一支男婚女嫁,除了寶玉有賈母出錢之外,鳳姐歧視賈環,他娶親只預備花三千兩,此外「剩下三四個 」,每人一萬兩。去掉寶玉賈環,只剩下探春賈蘭二人,至多只能說「兩三個」,「三四個」顯然把惜春算了進去。

兩次把惜春視為賈政的女兒,可知惜春本來是賈政幼女,也許是周姨娘生的。今本惜春是賈珍之妹,是後改的,在將《風月寶鑑》收入此書的時候。有了秦可卿與二尤,才有賈珍尤氏賈蓉,有寧府。

第二回冷子興講到賈家四姊妹,迎春是「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庚本作「政老爹前妻所出」,當然「政」字是錯字,不然迎春反而比元春賈珠大。全抄本作「赦老爺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書中只有「大老爺」「二老爺」,並沒有「赦老爺」「政老爺」的稱呼。「老爹」在《儒林外史》里是通用的尊稱。「爺」字與庚本的「政」字同是筆誤。

戚本此處作「赦老爺之妾所出」,「爹」也誤作「爺」了;妾出這一點,大概是有正書局的編輯根據第七十三回改的,回內邢夫人說迎春「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與「前妻所出」衝突。至於是否作者自改,從前人不大興提妾,「赦老爺之妾所出」這句在這裡有突兀之感,應當照探春一樣稱為「庶出」,而探春「也是庶出」。

因此這句四個本子各各不同,其實只分兩種:(一)「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庚本);(二)「赦老爹之女,政老爹養為己女」(全抄本)。

全抄本這句異文很奇怪,賈政不是沒有女兒,為什麼要抱養侄女?不管邢夫人是她的繼母還是嫡母,都應當由邢夫人撫養。當然這反映出邢夫人個性上的缺陷,但是賈政也不能這樣不顧到嫂嫂的面子。「養為己女」這句如果是妄人代加的,也沒誰對迎春的出身這樣有興趣。

這句的目的當然是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賈赦另住,來回要坐騾車上街,經過榮府正門,進另一個大門。——但是這一段介紹四姊妹完畢後,總結一句:「因史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有了這句,就用不着「政老爹養為己女」了。所以各本都沒有,只有全抄本那句是個漏網之魚。想必作者也覺得賈政領養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找了個解釋,刪去此句,只剩下「赦老爹之女」,又怕人誤會是邢夫人生的——因為直到第七十三回才自邢夫人口中說出她沒有子女——所以改為「赦老爹前妻所出」。在第七十三回又改為姬妾所生,那純粹是為了邢夫人那段獨白,責備迎春不及探春,迎春的生母還比趙姨娘聰明漂亮十倍。倘是正室就不好比。

因此「史太夫人極愛孫女」這兩句是後加的。其實這兩句也有問題。惜春是侄孫女,也包括在孫女內。這是因為加史太夫人句的時候,惜春還是賈政的女兒。當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孫女算孫女,叔婆算祖母,勉強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沒改。

歸結起來,介紹三姊妹一段的改寫程序如下:

(一)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養為己女,名迎春。」下句應當像這樣: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二)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為賈赦前妻所出。刪賈政養為己女。

(三)惜春改為賈珍之妹。

很明顯的,如果惜春本來就是賈珍的妹妹,那就不會採取第一個步驟,使賈政領養迎春,因為即使領養了她,寧府的惜春為什麼也在賈政這邊,仍舊需要解釋。

第五十五回裡面,惜春還是賈政的女兒。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兩回。這兩回顯然來自早本。

前面說過,第五十六回甄家一節是從早本別處移來的。此回本身與上一回同是寫探春寶釵代鳳姐當家,一獻身手。第五十五回既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還是後來擴充添寫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內探春講起去年到賴大家去,發現賴家園子裡的花果魚蝦除供自己食用外,包給別人,一年有二百兩的利潤,因與李紈寶釵議定酌量照辦,「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里揀出幾個本分老成能知園囿事的」經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錢,利潤歸她們自己,園中雜費與園中人的花粉錢由她們出,一年可以省四百兩開支。平兒也在場,老媽媽們「俱是他四人素習冷眼取中的」,第一個選中老祝媽專管竹林,她丈夫兒子都是世代管打掃竹子,內行。鳳姐病中李紈探春寶釵代管家務,鳳姐是一過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議園子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個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撣子趕螞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樹長蟲子,顯然是專管果樹的。襲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個冷布(夏布)口袋,防鳥雀蟲咬。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上來,那裡就知道這些巧法兒呢?」

祝老婆子既不管竹子,又不內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議園子的事的時候,她也甚至於還沒有入園當差,可見她不是她們「素習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左右改寫此回乙,「今年才上來」這句改為「今年才管上,」比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語化,但是語意上換湯不換藥,顯然並沒發覺祝老婆子與第五十六回的老祝媽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來自《風月寶鑑》,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並《風月寶鑑》的時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經進入此書的中古時代了。第五十六回繼早本二回之後,回末甄家一段又來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條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屬早本,不得而知。它與第六十七回乙不論孰先孰後,顯然相隔多年。老祝媽——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經走了樣了。它與第六十七回丙也相隔多年——遲至一七六一年寫第六十七回丙的時候,還是不記得第五十六回的內容。

第五十六回只能是屬於最早期。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殘留的一整塊。

第五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賴大家去,就是第四十七回慶祝賴尚榮得官,賈家闔第光臨,吃酒看戲,薛蟠調戲柳湘蓮,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後來另加香菱入園學詩,添寫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四十五回初提賴尚榮得官。此回黛玉自稱十五歲,反而比寶玉大兩歲,是早本的時間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賴尚榮,得官一段該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鳳姐潑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潑醋餘波,帶改第四十七、四十八兩回。

根據脂硯那條長批,蟠柳事件與賴尚榮都是為香菱入園而設。其實調戲挨打與賴尚榮都是舊有的,現成的。並不是脂硯扯謊,他這條長批是非常好的文藝批評,儘管創作過程報導得不盡不實——總不見得能把改寫的經過都和盤托出。

一七六○本寫紅玉調往鳳姐處,此後將第六十七回的豐兒改小紅;這時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園,薛蟠已經改為難得出門一次,因此把第六十七回內寶釵所說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話刪掉了。

紅玉與賈芸戀愛是一七六○本新添的,那麼賈芸是否一個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提起百回《紅樓夢》「後卅回」「後數十回」的內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賈芸:「孝子可敬。此人將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純是揣測的口吻,顯然沒看見過今本八十回後賈芸的事,可見本來沒有賈芸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來的。

除了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還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賈芸,送了寶玉幾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這人幹練而沒有才學,免得他那遺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子佳人公式化。這一段近回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寫的地方——首葉或末葉——該也是一七六○本添寫的。

醉金剛倪二借錢給賈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註上芳諱,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這條批畸笏照例改寫移作總批:「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復不少,惜不便一一註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總批)「仗義探庵」一節可能原是另一條批,合併了起來。到了壬午,一七六二年,顯然「榮府事敗」後賈芸的「一番作為」已經寫了出來,就是會同倪二「仗義探庵」。

賈芸初見紅玉,也是紅玉初次出場,是他在儀門外書房等寶玉。焙茗鋤藥兩個小廝在書房裡下棋,還有四五個在屋檐上掏小雀兒頑,賈芸罵他們淘氣,就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聽寶玉的消息。賈芸獨自久候。

正在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得倒也細巧幹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着個信兒。」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

紅玉在門前叫了聲「哥哥」,讀者大概總以為她是找茗煙——改名焙茗——因為他是寶玉主要的小廝,剛才又在這書房裡。她叫他「哥哥」,而他稱她為「姑娘」?除非因為是當着人。這樣看來,無私有弊。書中從來沒有丫頭與小廝這樣親熱的。茗煙又是有前科的,寶玉在寧府小書房裡曾經撞見他與丫頭兒偷情。固然那是東府亂七八糟,在榮府也許不可能。賈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硯在一七五九年冬批過此回,也並沒罵「奸邪婢」。那麼紅玉是叫誰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敘述紅玉的來歷,「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且聽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後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頁殘缺,而是從此處起抽換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寫紅玉的年齡,分配到怡紅院的經過,以及今天剛有機會接近寶玉又使她灰心,聽見人提起賈芸,就夢見他。

脂硯對紅玉的態度唯一不可解的一點,是起先否認紅玉愛上了賈芸。如果回末的夢是後加的,還有下一回近回首,紅玉去借噴壺,遇見賈芸監工種樹,想走過去又不敢——此書慣用的改寫辦法,便於撕去一回本的首頁或末頁,加釘一葉——脂硯一七五九年批書的時候還沒有這兩段,那就難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硯何至於這樣武斷。

紅玉是「家生子兒」,不一定是獨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寫到她父母的職務就斬斷了,下句應當是她哥哥在儀門外書房當差,她昨天去找他,想不到遇見賈芸。但是作者隔了一兩年改寫加夢的時候,忘了這是補敘她在書房門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刪了這一段,免得重複。

下一回開始,翌晨她在掃院子,寶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紅玉調到跟前伺候,又有顧忌,在幾個掃院子的丫頭裡不看見昨天那個,終於發現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欄人就是她。此處各本批註:「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可知上幾回非余妄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