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靨:三詳紅樓夢 · 四 線上閱讀

「簾櫳悄悄控金鈎」,紗羅的窗簾白天用帳鈎勾起來,正如竹簾白天捲起來,晚上放下。「不識多人何處游」,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這句語氣非常自然。顯然是白晝,丫頭們都出去遊園了。紅玉「因分入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她是自有大觀園以來就派在怡紅院打掃看守,當然各處都逛夠了,所以只有她在家。第二十回麝月那一節,寶玉晚上回來,正月里大家都去賭錢,不是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與明義詩中的時間與情況都不同。

明義廿首詩中還有更明顯的與今本情節不符,如第九首:

紅羅繡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雲綃。

夜間襲人的紅汗巾換了綠的。今本寶玉借用襲人的綠(「松花」)汗巾,換來蔣玉菡的紅汗巾;夜間襲人繫着的汗巾——沒提什麼顏色——被寶玉換了紅的。改寫的原因之一想必是男用汗巾不應當太鮮艷,所以蔣玉菡的汗巾本來是綠色;改為大紅,作為婚禮的預兆更富象徵性,小旦的襯裡衣着鮮艷點也無妨。顯然早本《紅樓夢》還沒有「茜香羅」這名色——茜草是染大紅的顏料。第二十八回總批內的「茜香羅」當是收入一七五四本時改的。

明義的第八首詩是詠紅玉,剩下唯一的疑點是廿首詩中只有這一首寫書中人直呼其名。這是因為小紅剛巧是泛指姬妾婢女的名詞,正好用這典故。

第二十四回寶玉晚上回來,也是丫頭們都出去了,只有紅玉一個人在家,與早本《紅樓夢》中紅玉篦頭,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節都是相仿的局面。除了白天晚上與眾人出遊去向的分別,這三段的異同如下:

(一)早本《紅樓夢》中,丫頭們都出去頑了,紅玉獨坐。寶玉顯然不是初見紅玉,否則不會替她篦頭。

(二)第二十回:丫頭們都出去頑了,麝月獨坐。麝月是從小伏侍的,當然不是初見。寶玉替她篦頭,被晴雯撞見了,當面譏誚他們。

(三)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丫頭們都出去了,為了各各不同的原因,不是遊玩。紅玉自後院走來代倒茶,被秋紋碧痕撞見了,在寶玉背後責罵她。

各點都是(三)獨異,(一)、(二)相同,除了被晴雯撞見這一點,不確定(一)有沒有。

三段中(一)、(二)兩段犯重,不會同時並存。(二)是今本,顯然是根據(一)改寫的。原先是(三)、(一),寶玉自從那次初見紅玉,又有一次白天回來,只有她一個人看家,長日無聊,替她篦頭。今本初見這一場基本上與早本相同,形容她「倒是一頭黑的好頭髮」(戚、全抄本;庚本「」作「真」,缺「好」字),可見這是她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特徵,也是她與寶玉下一場戲中的要角。

替她篦頭當然遠不及替麝月篦頭親切自然,又有麝月晴雯個性上的對照。如果替紅玉篦頭也被晴雯撞見了,紅玉與晴雯一樣尖利,倘若忍讓些,也是為了地位有高低。晴雯與麝月地位相等,一樣吃醋,對紅玉就像是倚勢壓人,使人起反感。

麝月後來成為實生活中作者的妾。她的「正文」——最能表現她的為人的——卻是套用紅玉篦頭一段,顯然是虛構的,不是實事。這是此書是創作不是自傳的又一證。

但是麝月晴雯紅玉金釧兒到底都是次要的人物,不能以此類推到主要人物上。書中有許多自傳性的資料,怎見得不是自傳性的小說?

第二十一回總批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末句引《紅樓夢》末回情榜寶玉評語。下面又說作這首詩的人「深知擬書底里」。看來批者作者公認寶玉是寫脂硯。而個性中也有曹雪芹的成份。第三回王夫人提起寶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批「四字是作者痛哭」。

書中的家庭背景是作者與脂硯共有的,除了盛衰的變遷與「借省親寫南巡」,還有以祖母為中心的特點。曹寅死後他的獨子曹繼任江寧織造,兩年後曹又早死,康熙帝叫曹寅妻李氏過繼一個侄子,由他繼任江寧織造,以贍養孤寡,因此整個這份人家都是為李氏與曹遺孤而設,李氏自然與一般的老院君不同。一說曹妻生了個遺腹子曹天佑,那麼闔家只有他一個人是曹寅嫡系子孫。脂硯如果是曹天佑,那正合寶玉的特殊身分——在書中的解釋是祖母溺愛,又是元妃親自教讀的愛弟。

第九回上學,「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戚本批註:「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沒有署名,但是當然是脂硯了,原來黛玉是他小時候的意中人,大概也是寄住在他們家的孤兒。寶釵當然也可能是根據親戚家的一個少女,不過這純是臆測。

第二十八回寶玉說藥方一段,庚本批:

前「玉生香」回中,顰雲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己卯冬夜。

己卯冬是脂硯批書的時間。甲戌本將這條眉批移到回末,作為總評,下有筆跡不同的一行小字:「倘若三人一體,固是美事,但又非石頭記之本意也。」《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陳慶浩撰)將這行小字列入「後人批跋」。

第二十二回賈璉鳳姐談寶玉生日,鳳姐告訴他賈母說要替寶釵作生日。下有批註:「一段題綱寫得如見如聞,且不失前篇懼內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卻雲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余故云不寫而寫是也。」似乎是棠村批的,引第十三回批秦氏死後闔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棠村。」(署名為靖本獨有)

第二十二回這一段上有畸笏一條眉批:

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這條批與賈璉鳳姐的談話無關,顯然是批那條雙行小字批註。那批註是解釋賈母並不是移愛寶釵了,不過替黛玉作生日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略去不寫。畸笏大概覺得這解釋是多餘的,釵黛根本是一個人,沒有敵對的形勢。

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也是釵黛一人論: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可能也是畸笏,批的是早本《紅樓夢》或更早的本子,此回回數與今本有點不同。

畸笏編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一七六七下半年或更晚。他移植散批擴充回末總評,此處把脂硯的一個眉批搬了來,後又在下面加小注,批這條批,顯然是引他自己近日批第二十二回的一條眉批,「石頭記本意」亦即「執筆人本旨」。除了畸笏自己,別人不會知道另一回內有條批可以駁脂硯此批。現存的甲戌本上,這條小注與抄手的筆跡不同,當是另人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的,所以今人誤認為後人批語。

脂硯如果不能接受釵黛一人論,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心目中的黛玉是他當年的小情人。其實不過是根據那女孩的個性的輪廓。葬花、聞曲等事都是虛構的——否則脂硯一定會指出這些都是實有其事。別處常批「有是語」、「真有是事」,但是寶黛文字中除了上學辭別的一小段之外,從來沒有過。

黛玉這人物發展下去,作者視為他理想的女性兩極化的一端。脂硯在這一點上卻未能免俗,想把釵黛兼收並蓄。如果由他執筆,恐怕會提早把《紅樓夢》寫成《紅樓圓夢》了。

書中有些細節,如賈母給秦鍾一個金魁星作見面禮,合歡花釀酒等等,都經批者指出是記實,也有作者自身的經驗,例如年紀稍大就需要遷出園去。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叫寶玉過了今年就搬出去,庚本句下批註內有:「……況此亦是余舊日親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寫小說的間或把自己的經驗用進去,是常有的事。至於細節套用實事,往往是這種地方最顯出作者對背景的熟悉,增加真實感。作者的個性滲入書中主角的,也是幾乎不可避免的,因為作者大都需要與主角多少有點認同。這都不能構成自傳性小說的條件。書中的「戲肉」都是虛構的——前面指出的有聞曲、葬花,包括一切較重要的寶黛文字,以及晴雯的下場、金釧兒之死、祭釧。

第七十一回甄家送壽禮,庚本句下批註:「好,一提甄事。蓋真事欲顯,假事將盡。」可見前七十回都是「假事」,也就是虛構的情節。至於七十回後是否都是真事,晴雯之死就不是真的,我們眼看着它從金釧兒之死蛻變出來。

我在《二詳紅樓夢》里認為第八回的幾副回目是庚本的最晚(全抄本同),因為上聯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而讀者並不知道為什麼稱鶯兒為「金鶯」——除非是因為寶釵的金鎖使她成為「金玉姻緣」中的金,所以她的丫頭鶯兒也是金鶯?——直到第三十五回才知道鶯兒姓黃,原名金鶯,因此是有了第三十五回之後才有第八回這副回目。我舉的這理由其實不充足——較後的一回不一定是後寫的。當然我們現在知道第三十五回是在加金釧兒的時候改寫的,當時附帶加上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回內敘述鶯兒原名黃金鶯,以便此回回目上用「黃金鶯」去對「白玉釧」。因此金鶯這名字與金釧兒姊妹同是後添的,第八回有金鶯的回目自然更晚了。

第六至八回屬於此書基層,大概在最先的早本里就有這三回。三回一直保留了下來,收入一七五四本的時候改寫第八回,第六、七回只略改了幾處,下一年詩聯期又經畸笏整理重抄,同時作者又在別的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語言,使它更北方口語化,但是各本仍舊各自留下一些早本遺蹟。所以金釧兒玉釧兒這兩個後添的人物雖然加添得相當早,仍舊比第八回晚得多,因此第八回紛歧的回目中是有金鶯的最晚。

庚本第二十五回有條眉批:「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春夏是畸笏批書的時間。戚本第二回回前總批說:「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蒙古王府本同)周汝昌近著《清蒙古王府本石頭記》錄下此本第三回回末的一條批:襲人勸黛玉不要為寶玉摔玉傷心,「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傷感不了呢」,旁批:

後百十回 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周汝昌認為這是唯一的一次直截指明全書「百十回」——八十回加「後三十回」——與第二回回前總批的約計不一樣(載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大公報》)。他忽略了第二十五回畸笏的眉批。雖然文言的數目字常抹去零頭,「全部百十回」似乎不能簡稱「全部百回」。

在第三回稱後文為「後百十回」,此處的「百十回」類似「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千百度」,與「儀態萬千」、「感慨萬千」的「萬千」;「百十」嚴格的說來也就是「幾十上百回」。

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內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作批的時候此回還是第三十八回。一百回的三分之一是三十三回,到了第三十八回是「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倘是一百另十回,三分之一是三十六七回,到了第三十八回正過了三分之一。

書中七十回後開始寫貧窮,第七十二、七十四、七十五回都有榮府捉襟見肘的事。第七十一回賈母做壽,提起甄家的壽禮,庚本批註內有:「蓋真事欲顯,假事將盡。」第四十四回批鳳姐生日:「……一部書中,若一個一個只管寫過生日,復成何文哉?故起用寶釵,盛用阿鳳,終用賈母。」寶釵生日在第二十二回。可見第七十一回是個分水嶺,此後盛筵難再了。「後三十回」是與前七十回相對而言的。

「後三十回」這名詞來自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此回的總批是補錄的,內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顯然是一七五四本前「紅樓夢」時期的舊批。那時候還沒有八十回之說。八十回本始自一七六○本,「庚辰秋月定本」。

脂批只提起過「後三十回」一次,「後數十回」兩次,但是不止一次提起「後回」的內容。第二十三回寶玉到賈政房中聽了訓話出來,「剛至穿堂門前」,庚、戚本批註:「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處,一絲不亂。」這穿堂門位置在賈政與賈母處之間。賈政的院子比賈母處還要「軒昂壯麗,……是正緊正內室。」(第三回)寶黛入園前雖已分房,仍舊跟着賈母住,所以寶玉回去經過這道門。鳳姐的院子就在穿堂旁邊(第三回),因此窮了下來之後親自在穿堂門前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