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華麗緣 · 二 線上閱讀

小姐似乎並沒有曉得他要來,且忙着在燈下繡鴛鴦,慢條斯理的先搓起線來,蹺起一隻腿,把無形的絲線繞在繡花鞋尖,兩隻手做工繁重。她坐的一張椅子不過是鄉下普遍的暗紅漆椅子,椅背上的一根橫木兩頭翹起,如同飛檐,倒很有古意。她正坐在太陽里,側着臉,暴露着一大片淺粉色的腮頷,那柔艷使人想起畫錦里的鴨蛋粉,裝在描金網紋紅紙盒裡的。只要身為中國人,大約總想去聞聞她的。她耳朵上戴着個時式的獨粒頭假金剛鑽墜子,時而大大地一亮,那靜靜的亘古的陽光也像是哽咽了一下。觀眾此刻是用隱身在黑影里的小生的眼光來偷覷着,愛戀着她的。她這時候也忽然變得天真可愛起來了,一心一意就只想繡一對鴛鴦送給他。

小生是俊秀的廣東式棗核臉,滿臉的疙瘩相,倒豎着一字長眉,胭脂幾乎把整個的面龐都紅遍了。他看上去沒那女孩子成熟,可是無論是誰先起意的,這時候他顯得十分情急而又慌張。躲在她後面向她左端相,右端相,忍不住笑嘻嘻;待要躡腳掩上去一把抱住,卻又不敢。最後到底鼓起了勇氣把兩隻手在她肩上虛虛的一籠,她早已嚇得跳了起來,一看原來是表兄,連忙客氣地讓座,大方地對談。古時候中國男女間的社交,沒有便罷,難得有的時候,原來也很像樣。中國原是個不可測的國度。小生一時被禮貌拘住了,也只得裝着好像表兄妹深夜相對是最普通的事。後來漸漸的言不及義起來,兩人站在台前,只管把蝴蝶與花與雙飛鳥左一比右一比。公子一句話逼過來,小姐又一句話宕開去。觀眾對於文藝腔的調情不感興趣,漸漸嘖有煩言。公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便臉紅紅的把他領圈裡插着的一把摺扇抽出來,含笑在小姐臂上輕輕打一下。小姐慌忙把衫袖上撣兩撣,白了他一眼。許久,只是相持不下。

我注意到那繡着「樂怡劇團」橫額的三幅大紅幔子,正中的一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撤掉了,露出祠堂里原有的陳設;裡面黑洞洞的,卻供着孫中山遺像;兩邊掛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那兩句話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分外眼明。我從來沒知道是這樣偉大的話。隔着台前的黃龍似的扭着的兩個人,我望着那副對聯,雖然我是連感慨的資格都沒有的,還是一陣心酸,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那布景拆下來原來是用它代表床帳。戲台上打雜的兩手執着兩邊的竹竿,撐開那繡花幔子,在一旁侍候着。但看兩人調情到熱烈之際,那不懷好意的床帳便湧上前來。看樣子又像是不成功了,那張床便又悄然退了下去。我在台下驚訝萬分——如果用在現代戲劇里,豈不是最大膽的象徵手法。

一唱一和,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男人終於動手來拉了。女人便在鑼鼓聲中繞着台飛跑,一個逃,一個追,花枝招展。觀眾到此方才精神一振。那女孩子起初似乎是很大膽,事情發展到這地步,卻也出她意料之外。她逃命似的,但終於被捉住。她心生一計,叫道:「噯呀,有人來了!」哄他回過頭去,把燈一口吹滅了,掙脫身跑到房間外面,一直跑到母親跟前,急得話也說不出,抖作一團。老夫人偏又糊塗得緊,只是閒閒坐着搖着扇子,問:「什麼事?」小姐吞吞吐吐半晌,和母親附耳說了一句隱語,她母親便用扇子敲了她一下,嗔道:「你這丫頭!表哥問你要什麼東西,還不給他就是了!」把她當個不懂禮貌的小孩子。她走出房門,芳心無主,彷徨了一會;頓時就像個塗脂抹粉穿紅着綠的胖孩子。掌燈回到自己房裡,表兄卻已經不在那裡了,她倒是一喜,連忙將燈台放在地下,且去關門,上閂。一道一道都閂上了,表兄原來是躲在房裡的,突然跳了出來。她吃了一嚇,拍拍胸脯,白了他一眼,但隨即一笑接着一笑,不盡的眼波向他流過去。兩人重新又站到原來的地位,酬唱起來。在這期間,那張床自又出現了,在左近一聳一聳的只是徘徊不去。

末了,小生並不是用強,而是提出了一宗有力的理由——我非常想曉得是什麼理由——小姐還是揚着臉唱着:「又好氣來又好笑……」經他一席話之後便又愁眉深鎖起來,唱道:「左又難來右又難……」顯然是口氣已經鬆了。不一會,他便挽着她同入羅帳。她背後脖子根上有一塊肉肥敦敦的;一綹子細長的假髮沿着背脊垂下來,描出一條微駝的黑色曲線。小生只把她的脖子一勾,兩人並排,同時把腰一彎,頭一低,便鑽到帳子裡去了。那可笑的一剎那很明顯地表示他們是兩個女孩子。

老夫人這時候卻又醒悟過來,覺得有些蹊蹺,獨自前來察看。敲敲門,叫「阿囡開門!」小姐顫聲叫母親等一等。老夫人道:「『母親』就『母親』,怎麼你『母母母母母』的——要謀殺我呀?」小姐不得已開了門放老夫人進來,自己卻堅決地向床前一站,扛着肩膀守住帳門,反手抓着帳子。老夫人查問起來,她只說:「看不得的!」老夫人一定要看,她竟和母親扭打,被母親推了一跤,她立刻爬起身來,又去死守着帳門;掙扎着,又是一跤摜得老遠。母親揭開帳子,小生在裡面順勢一個跌扑,跪在老夫人跟前,衣褶飄起來搭在頭上蓋住了臉。老夫人叫喊起來道:「嚇殺我了!這是什麼怪物?」小姐道:「所以我說看不得的呀。」老夫人把他的蓋頭扯掉,見是自己的內侄,當即大發雷霆。老夫人坐在椅上,小姐便倚在母親肩膀上撒嬌,笑嘻嘻的拉拉扯扯,屢次被母親甩脫了手。老夫人的生氣,也不像是家法森嚴,而是一個賭氣的女人,別過臉去噘着嘴,把人不瞅不睬。後來到底饒了他們,吩咐公子先回書房去讀書,婚事以後補辦。不料他們立刻又黏纏在一起,笑吟吟對看,對唱,用肘彎互相推一下。老夫人橫攔在裡面,楞起了眼睛,臉對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半晌,方才罵罵咧咧的把他們趕散了。

這一幕鄉氣到極點。本來,不管說的是什麼大戶人家的故事,即使是皇宮內院,裡面的人還是他們自己人,照樣的做粗事,不過穿上了平金繡花的衣裳。我想民間戲劇最可愛的一點正在此;如同唐詩里的「銀釧金釵來負水,」——是多麼華麗的人生。想必從前是這樣,在印度就一直是這樣。

戲往下做着:小生帶着兩個書僮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告訴父親央媒人來求親。路上經過一個廟,進去祝禱,便在廟中「驚艷」,看中了另一個小姐。那小姐才一出場,觀眾便紛紛讚許道:「這個人末相貌好的!」「還是這個人好一點!」「就只有這一個還……」以後始終不絕口地夸着「相貌好」「相貌好」。我想無論哪個城裡女人聽到這樣的批評總該有點心驚膽戰,因為曉得他們的標準,而且是非常狹隘苛刻的,毫無通融的餘地。這旦角矮矮的,生着個粉撲臉,櫻桃小口,端秀的鼻樑,腫腫的眼泡上輕輕抹了些胭脂。她在四鄉演出的時候大約聽慣了這樣的讚美,因此格外的矜持,如同慈禧太后的轎夫一樣穩重緩慢地抬着她的一張臉。她穿着玉色長襖,繡着兩叢寶藍色蘭花。小生這時候也換了淺藍繡花袍子。這一幕又是男女主角同穿着淡藍,看着就像是燈光一變,幽幽的,是庵堂佛殿的空氣了。小姐燒過香,上轎回府。兩個書僮磕起了頭來,尋不見他家公子;他已經跟到她門上賣身投靠了。——他那表妹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

小生找了個媒婆介紹他上門。這媒婆一搖一擺,扇着個蒲扇,起初不肯薦他去,因為陌生人不知底細,禁不起他再三央告,畢竟經手把他賣進去了。臨走卻有許多囑咐,說:「相公當心!你在此新來乍到,只怕你過不慣這樣的日子,諸事務必留心;主人面前千萬小心在意,同事之間要和和氣氣。我過幾天再來看你!」那悲悲切切的口吻簡直使人詫異——是從前人厚道,連這樣的關係里都有親誼?小生得機會便將他的來意據實告訴一個丫鬟。丫鬟把小姐請出來,轉述給她聽。他便背剪着手面朝外站着,靜等她托以終身。這時候的戲劇性減少到不絕如縷。……

閔少奶奶抱着孩子接我,我一直賴着不走。終於不得不站起身來一同擠出去。我看看這些觀眾——如此鮮明簡單的「淫戲」,而他們坐在那裡像個教會學校的懇親會。真是奇怪,沒有傳教師的影響,會有這樣無色彩的正經而愉快的集團。其中有貧有富,但幾乎一律穿着舊藍布罩袍。在這凋零的地方,但凡有一點東西就顯得是惡俗的賣弄,不怪他們對於鄉氣俗氣特別的避諱。有個老太太托人買布,買了件灰黑格子的,隱隱夾着點紅絲,老太太便罵了起來道:「把我當小孩子呀?」把顏色歸於小孩子,把故事歸於戲台上。我忍不住想問:你們自己呢?我曉得他們也常有偷情離異的事件,不見得有農村小說里特別誇張用來調劑沉悶的原始的熱情,但也不見得規矩到這個地步。

劇場裡有個深目高鼻的黑瘦婦人,架着鋼絲眼鏡,剪髮,留得長長的擄到耳後,穿着深藍布罩袍——她是從什麼地方嫁到這村莊裡來的呢?簡直不能想像!——她欠起身子,親熱而又大方地和許多男人打招呼,跟着她的兒女稱呼他們「林伯伯!」「三新哥!」笑吟吟趕着他們說玩話。那些人無不停下來和她說笑一番,叫她「水根嫂」。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的在厚棉袍外面罩着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

一九四七年作,
一九八二年修訂於美國洛杉磯

*初載一九四七年四月上海《大家》第一期,收入《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