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華麗緣 · 一 線上閱讀

正月里鄉下照例要做戲。這兩天大家見面的招呼一律都由「吃飯了沒有?」變成了「看戲文去啊?」閔少奶奶陪了我去,路上有個老婦人在渡頭洗菜,閔少奶奶笑吟吟的大聲問她:「十六婆婆,看戲文去啊?」我立刻擔憂起來,怕她回答不出,因為她那樣子不像是花得起娛樂費的。她穿着藍一塊白一塊的衲襖,蹲在石級的最下層,臉紅紅的,抬頭望着我們含糊地笑着。她的臉型短而凹,臉上是一種風乾了的紅笑——一個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曬乾了的。閔少奶奶一徑問着:「去啊?」老婦人便也答道:「去!你們去啊?」閔少奶奶便又親熱地催促着:「去啊?去啊?」說話間,我們業已走了過去,度過高高低低的黃土隴,老遠就聽見祠堂里「哐哐哐哐」鑼鼓之聲。新搭的蘆席棚上貼滿了大紅招紙,寫着許多香艷的人名:「竺麗琴,尹月香,樊桂蓮。」而對着隆冬的淡黃田地,那紅紙也顯得是「寂寞紅」,好像擊鼓催花,迅即花開花落。

惟其因為是一年到頭難得的事,鄉下人越發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眾口一詞都說今年這班子蹩腳,表示他們眼界高,看戲的經驗豐富。一個個的都帶着懶洋洋冷清清的微笑,兩手攏在袖子裡,惟恐人家當他們是和小孩子們一樣的真心喜歡過年。開演前一天大家先去參觀劇場,提起那戲班子都搖頭。惟有一個負責人員,二三十歲年紀,梳着西式分頭,小長臉,酒糟鼻子,學着城裡流行的打扮,穿着栗色充呢長袍,頸上圍着花格子小圍巾,他高高在上騎在個椅子背上,代表官方發言道:「今年的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是我說,真要是好的班子,我們榴溪這地方也請不起!是 ?」雖不是對我說的,我在旁邊早已順帶地被折服了,他兀自心平氣和地翻來覆去說了七八遍:「班子我沒看見,不敢說『好』的一個字。行頭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

閔少奶奶對於地方戲沒什麼興趣,家下人手又缺,她第二天送了我便回去了。這舞台不是完全露天的,只在舞台與客座之間有一小截地方是沒有屋頂。台頂的建築很花俏,中央陷進去像個六角冰紋乳白大碗,每一隻角上梗起了棕色陶器粗棱。戲台方方的伸出來,盤金龍的黑漆柱上左右各黏着一份「靜」與「特等」的紙條。右邊還高掛着一個大自鳴鐘。台上自然有張桌子,大紅平金桌圍。場面上打雜的人便籠手端坐在方桌上首,比京戲裡的侍役要威風得多。他穿着一件灰布大棉袍,大個子,灰色的大臉,像一個陰官,肉眼看不見的,可是冥冥中在那裡監督着一切。萬物生長

下午一兩點鐘起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舞台上有真的太陽,奇異地覺得非常感動。繡着一行行湖色仙鶴的大紅平金帳幔,那上面斜照着的陽光,的確是另一個年代的陽光。那繡花簾幔便也發出淡淡的腦油氣,沒有那些銷洋莊的假古董那麼乾淨。我想起上海我們家附近有個賣雜糧的北方鋪子。他們的麵粉菉豆赤豆,有的裝在口袋裡,屜子裡,玻璃格子裡,也有的盛在大磁瓶里,白磁上描着五彩武俠人物,瓶上安着亭亭的一個蓋,磁蓋上包着老藍布沿邊(不知怎麼做上去的),裡面還襯着層棉花,使它不透氣。襯着這藍布墊子,這瓶就有了濃厚的人情味。這戲台上布置的想必是個中產的仕宦人家的上房,但是房間裡一樣還可以放着瓶瓶罐罐,裡面裝着餵雀子的小米,或是糖蓮子。可以想像房間裡除了紅木家具屏風字畫之外還有馬桶在床背後。烏沉沉的垂着湘簾,然而還是滿房紅焰焰的太陽影子。仿佛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在一個興旺的人家。北鳶

一個老生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已經唱了半天了。他對觀眾負有一種道義上的責任,生平所作所為都要有個交代。我雖聽不懂,總疑心他在忠君愛國之外也該說到賺錢養家的話,因為那唱腔十分平實。老生是個闊臉的女孩子所扮,雖然也掛着烏黑的一部大鬍鬚,依舊濃妝艷抹,塗出一張紅粉大面。天氣雖在隆冬,看那臉色總似乎香汗·淫·淫。他穿的一件敝舊的大紅金補服,完全消失在大紅背景里——本來,他不過是小生的父親,一個悽慘的角色。許三觀賣血記

他把小生喚出來,吩咐他到姑母家去住一晌,靜心讀書,衙門裡大約過於吵鬧。小生的白袍周身繡藍鶴,行頭果然光鮮。他進去打了個轉身,又換了件檸檬黃滿繡品藍花鳥的長衣,出門作客,拜見姑母。坐下來,便有人護惜地替他把後襟掀起來,高高搭在椅背上,台下一直可以看見他後身大紅袴子的白袴腰與黑隱隱的汗衫。姑侄正在寒暄敘話,小姐上堂來參見母親,一看見公子有這般美貌,頓時把臉一呆,肩膀一聳,身子向後一縮,由拍板連打了兩個噎。然後她笑逐顏開,媚眼水淋淋的一個一個橫拋過來;情不自禁似的,把她豐厚的肩膀一抬一抬。得空向他定睛細看時,卻又吃驚,又打了兩個噎。觀眾噗嗤噗嗤笑聲不絕,都說:「怎這麼難看相的?」又道:「怎麼這班子裡的人一個個的面孔都這麼難看?」又批評「腰身哪有這麼粗的?」我聽了很覺刺耳,不免代她難過,這才明白中國人所謂「拋頭露面」是怎麼一回事。其實這旦角生得也並不醜,厚敦敦的方圓臉,杏子眼,口鼻稍嫌笨重鬆懈了些;腮上倒是一對酒渦,粉荷色的面龐像是吹脹了又用指甲輕輕彈上兩彈而僥倖不破。頭髮仿照時行式樣,額前堆了幾大堆;臉上也為了趨時,胭脂搽得淡淡的。身穿鵝黃對襟衫子,上繡紅牡丹,下面卻是草草系了一條舊白布裙。和小生的黃袍一比,便給他比下去了。一幕戲裡兩個主角同時穿黃,似乎是不智的,可是在那大紅背景之前,兩個人神光離合,一進一退,的確像兩條龍似的,又像是端午節鬧龍舟。

經老夫人介紹過了,表兄妹竟公然調起情來,一問一答,越挨越近。老夫人插身其間,兩手叉腰,歪着頭眱着他們,從這個臉上看到那個臉上。便不是宦人,就是鄉下的種田人家,也絕沒有這樣的局面。這老夫人若在京戲裡,無論如何對她總有相當的敬意的;紹興戲卻是比較任性的年輕人的看法,很不喜歡她。天曉得,她沒有給他們多少阻礙,然而她還是被抹了白鼻子,披着一綹長發如同囚犯,腦後的頭髮膠成一隻尖翹的角,又像個顯靈的鬼;穿的一身污舊的大紅禮服也和椅帔差不多。

小姐回房,心事很重,坐着唱了一段,然後吩咐丫鬟到書房去問候表少爺。丫鬟猜到了小姐的心事,覺得她在中間傳話也擔着干係,似乎也感到為難,站在穿堂里也有一段獨唱,表明自己的立場。這丫鬟長長的臉,有點凹。是所謂「鞍轎臉」。頭髮就是便裝,後面齊臻臻的剪短了,前面的鬢髮里插着幾朵紅絹花,是內地的文明結婚里女嬪相的打扮。她穿一身石青摹本緞襖袴,系一條湖綠腰帶,背後襯托着大紅帷幔,顯得身段極其伶俐,其實她的背有點駝,胸前勒着小緊身,只見心口頭微微墳起一塊。她立在舞台的一角,全身都在陰影里,惟有一線陽光從上面射下來,像個惺忪隨便的spotlight,不端不正恰恰照在她肚腹上。她一手叉腰,一手翹着蘭花手指,點住空中,一句句唱出來。紹興戲裡不論男女老少,一開口都是同一個腔調,在我看來也很應當。如果有個實驗性的西方歌劇,背景在十八世紀英國鄉村,要是敢一個唱腔到底,一定可以有一種特殊的效果,用來表現那平靜狹小的社會,裡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說起來莫不頭頭是道,可是永遠是那一套。紹興戲的社會是中國農村,可是不斷的有家裡人出去經商,趕考,做官,做師爺,「賺銅板」回來。紹興戲的歌聲永遠是一個少婦的聲音,江南那一帶的女人常有這種樣的;白油油的闊面頰,雖有滿臉橫肉的趨勢,人還是老實人;那一雙漆黑的小眼睛,略有點蝌蚪式,倒掛着,瞟起人來卻又很大膽,手上戴着金戒指金鐲子,身上胖胖的像布店裡整匹的白布,聞着也有新布的氣味。生在從前,尤其在戲文里,她大概很守婦道的,若在現在的上海杭州,她也可以在遊藝場裡結識個把男朋友,背夫捲逃,報上登出「警告逃妻湯玉珍」的小廣告,限她三日內回家。但是無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理直氣壯,仿佛放開喉嚨就可以唱上這麼一段。板扎的拍子,末了拖上個慢悠悠的「噯——噯——噯!」雖是餘波,也絕不耍弄花巧,照樣直着喉嚨,唱完為止。那女人的聲音,對於心慌意亂的現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現在從都市到農村,處處風行着。那歌聲肉哚哚的簡直可以用手捫上去。這時代的恐怖,仿佛看一場恐怖電影,觀眾在黑暗中牢牢握住這女人的手,使自己安心。

而紹興戲在這個地方演出,因為是它的本鄉,仿佛是一個破敗的大家庭里,難得有一個發財衣錦榮歸的兒子,於歡喜中另有一種悽然。我坐在前排,後面是長板凳,前面卻是一張張的太師椅與紅木匟床,坐在上面使人受寵若驚。我禁不住時時刻刻要注意到台上的陽光,那巨大的光筒,裡面一蓬蓬浮着淡藍的灰塵——是一種聽頭裝的日光,打開了放射下來,如夢如煙。……我再也說不清楚,戲台上照着點真的太陽,怎麼會有這樣的一種淒哀。藝術與現實之間有一塊地方疊印着,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拿着根洋火在陽光里燃燒,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見那淡橙黃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覺得自己的手,在陽光中也是一件暫時的倏忽的東西……

台上那丫鬟唱了一會,手托茶盤,以分花拂柳的姿勢穿房入戶,跨過無數的門檻,來到書房裡,向表少爺一鞠躬下去,將茶盤高舉齊眉。這齣戲裡她屢次獻茶,公子小姐們總現出極度倦怠的臉色,淡淡說一句:「罷了。放在台上。」表示不希罕。丫鬟來回奔走了兩次,其間想必有許多外交辭令,我聽不懂也罷。但見當天晚上公子便潛入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