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不得不說的廢話 線上閱讀

常常看到批評我的文章,有的誇獎,有的罵,雖然有時候把我刻劃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有一天忽然聽到汪宏聲先生(我中學時代的國文教師)也寫了一篇《記張愛玲》,我回憶到從前的學校生活的時候,就時常聯帶想到汪先生,所以不等《語林》出版就急急地趕到印刷所里去看。別的都不必說了,只有一點使我心裡說不出地鬱塞,就是汪先生揣想那「一千元灰鈿」的糾紛和我從前一篇作文充兩篇大約是同樣的情形。小時候有過這樣憊懶的事,也難怪汪先生就這樣推斷。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也可見世上冤枉的事真多。汪先生是從小認識我的,尚且這樣想,何況是不大知道我的人?所以我收到下面的這一封讀者來函,也是意中事:——

「……我從前也輕視過你,我想一個藝人是不應該那麼為金錢打算的;不過,現在我卻又想,你是對的,你為許多藝人對貪婪的出版家作了報復,我很高興……」

關於這件事,事過境遷,我早已不願去提它了,因為汪先生提起,所以我想想看還是不能不替我自己洗刷一番。

我替《萬象》寫《連環套》,當時言明每月預付稿費一千元。陸續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此後秋翁先生就在《海報》上發表了《一千元的灰鈿》那篇文章,說我多拿了一個月的稿費。柯靈先生的好意,他想着我不是賴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時疏忽,所以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報》上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實了這件事。其實錯的地方是在《連環套》還未起頭刊載的時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賬簿上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我曾經寫過一封否認的信給《海報》,秋翁先生也在《海報》上答辯,把詳細賬目公開了。後來我再寫第二封信給《海報》,大概因為秋翁的情面關係,他們未予發表。我覺得我在這件無謂的事上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從此也就安於緘默了。

平常在報紙上發現與我有關的記載,沒有根據的,我從來不加以辯白,但是這件事我認為有辯白的必要,因為有關我的職業道德。我不願我與讀者之間有任何誤會,所以不得不把這不愉快的故事重述一遍。占去《語林》寶貴的篇幅,真是萬分抱歉。

*初載一九四五年一月《語林》第一卷第二期,未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