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羅蘭觀感 線上閱讀

羅蘭排戲,我只看過一次,可是印象很深。第一幕白流蘇應當穿一件寒素的藍布罩袍,羅蘭那天恰巧就穿了這麼一件,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流蘇,使我吃驚,而且想:當初寫《傾城之戀》,其實還可以寫得這樣一點的……還可以寫得那樣一點的……

《傾城之戀》的故事我當然是爛熟的;小姐落難,為兄嫂所欺凌,「李三娘」一類的故事,本來就是爛熟的。然而有這麼一剎那,我在旁邊看着,竟想掉淚。羅蘭演得實在好——將來大家一定會哄然贊好的,所以我想,我說好還得趕快說,搶在人家頭裡。

戲裡,闔家出動相親回來,因為她蓋過了她妹子,一個個氣烘烘,她挨身而入,低着頭、像犯了法似地,悄悄地往裡一溜。導演說:「羅蘭,不要板着臉。……也不要不板着臉。你知道我的意思……」羅蘭問:「得意啊?」果然,還是低着頭,掩在人背後奔了進來,可是有一種極難表現的閃爍的昂揚。走到幕後,她誇張地搖頭晃腦的一笑,說:「得意!我得意!」眾人聽着她的話都笑起來了。

流蘇的失意得意,始終是下賤難堪的,如同蘇青所說:「可憐的女人呀!」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國婦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實際上女人總是低的,氣憤也無用,人生不是賭氣的事。日本女人有意養成一種低卑的美,像古詩里的「伸腰長跪拜,問客平安不?」溫厚光致,有絹畫的畫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西洋的淑女每每苦於上去了下不來。中國女人則是參差不齊,低中有高,高中見低。逃荒的身邊帶着女兒,隨時可以變錢,而北方一般的好人家,嫁女兒,貼上許多妝奩不算,一點點聘金都不肯收,唯恐人家說一聲賣女兒,的確尊貴得很。像流蘇這樣,似乎是慘跌了,一聲喊,跌將下來,划過一道光,把原來與後來的境地都照亮了,怎麼樣就算高,怎麼樣就算低,也弄個明白。

流蘇與流蘇的家,那樣的古中國的碎片,現社會裡還是到處有的。就像現在,常常沒有自來水,要到水缸里去舀水,凸出小黃龍的深黃水缸里靜靜映出自己的臉,使你想起多少年來井邊打水的女人,打水兼照鏡子的情調。我希望《傾城之戀》的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與事。

*初載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八日、九日上海《力報》,收入《對照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