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連環套 · 七 線上閱讀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尋崔玉銘不見,店裡人回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裡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裡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託故出去了一趟,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裡。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裡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干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記着你嘛!記你,倒記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黏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裡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只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着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裡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裡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賬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乘機又到她那唱戲的乾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乾乾淨淨,咬准了說並不曾有甚物事寄在她那裡。正是: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拚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曲,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着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着「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着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聽那荒地里的風吹狗叫,心裡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玉銘楞了一楞道:「就來了。」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你怎麼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里,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裡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賬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裡,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乾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鑰匙。玉銘摸索着道:「硬幫幫的,手上槓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着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裡。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着,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裡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掛着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見房裡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闆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僱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見店裡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闆不好了,家裡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

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裡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台,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裡塞。更有一隻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着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鈎搭魚腮,作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着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復,她要報復,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啷啷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霓喜爬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的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眾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闆砸壞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齧着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里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里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眾人七手八腳拆下了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並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了屍,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屍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兒受的是什麼罪!你等着,你等着,我這就趕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拚着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着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着他們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裡,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只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兒個心裡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了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布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麼?」那班女人裡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班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着淡綠玉耳環,內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究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麼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着他娘,只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了開去道:「什麼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只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賬,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吃。」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着哩!」

竇家婦女們忙着取白布裁製孝衣孝帶,只做不聽見。還是那內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眾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着。據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干休的。」他姑媽執意不肯。這內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錢是沒有的。這一份家,讓你霸占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了。」他過來說話,竇家幾個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來。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裡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內侄道:「那你鬧些什麼?」霓喜道:「我要替死鬼守節,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麼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像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與眾人商議,他姑媽只是不開口。靈床布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鬆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登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啞着嗓子蹬腳叫喚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