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連環套 · 六 線上閱讀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鑑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台階上。台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闆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麼?」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闆差你來的麼?」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着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牆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闆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完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在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

玉銘這下半截話是退到玻璃門裡面,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麼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麼不進來?」隨着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的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裡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裏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裡面藏着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隻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闆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裡除卻夥計,另使喚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賬。霓喜估量着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着,竇堯芳只得含糊應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着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裡的夥計在眼裡,連帶的把老闆娘也看扁了。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閒得不耐煩了,心裡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裡貼他錢,初時偷偷的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後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麼要什麼,要十回只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了。她一輩子與人廝混,只有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裡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幾個閒錢,里里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淨襪,扎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姜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對於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台上放張藤榻打中覺,霓喜手撐着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裡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裡探了探頭道:「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裡,還放着帳子,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只做解手模樣,從帳子背後掀帘子出來,問他要什麼。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閒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着你把心頑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着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她閒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只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鋪里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捨不得丟開手,只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竇家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侄來親自與他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着水果籃子替換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裡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闆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拚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闆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着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着你吃醋!」心裡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閒話,堯芳只是不作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着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支來看看道:「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里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闆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支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作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脹了麵皮,指着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着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賺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闆跟前辭去。」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闆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捲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闆被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家鄉的信一封一封的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着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倒是一楞,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着竹竿,上面掛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裡塞着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裡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離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裡還拿着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裡,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着,將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摺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的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

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裡對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鍾「滴答玳答,滴答玳答」走着,鳥籠上蒙着黑布罩子,電燈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着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着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話。」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

鐘停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里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爬在他身上嗚嗚哭着,一直哭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