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連環套 · 四 線上閱讀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着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的催着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着兩匹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着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匹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甚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着無數的烏藍磁花盆,像一隊甲蟲,順着欄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隻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里,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分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裡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着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坂上被魚販子桶里的水沖得又腥又黏又滑。街兩邊夾峙着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台,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色,那粉紅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里掛着彩球,慶祝它這裡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檯里閃着一匹一匹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里子的門簾,如同舞台的上場門。門頭上懸着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着「開張誌喜」幾個水鑽字,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檯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着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着,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霓喜就着陽台上的陰溝,彎腰為孩子把尿,一抬頭看見欄杆上也擱着兩盆枯了的小紅花,花背後襯着遼闊的海,正午的陽光曬着,海的顏色是混沌的鴨蛋青。一樣的一個海,從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樓下的鑼鼓「親狂親狂」敲個不了,把街上的人聲都壓下去了。

晾着的一條拷綢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臉上。她聳起肩膀用衫子來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兩行眼淚。憑什麼她要把她最熱鬧的幾年糟踐在這爿店裡?一個女人,就活到八十歲,也只有這幾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鬧起來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發楞,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經被風吹得冰涼的。回到房裡,梅臘妮上樓來向她告辭,取了緞子去了。那梅臘妮雖然千叮囑萬叮囑叫雅赫雅不要發作,只需提防着點,不容霓喜與米耳先生繼續來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臘妮去了不多時,他便走上樓來,將花邊的樣本向床上一拋,一疊連聲叫找去年加爾各答捎來的樣本,不待人動手尋覓便罵將起來,只說這家裡亂得狗窩似的,要什麼沒什麼。

霓喜見他滿面陰霾,早猜到了來由,蹲在地上翻抽屜,微微側着臉,眼睛也不向他,嘆了口氣道:「你這脾氣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兩句話說給你聽哩,偏又趕上你不高興的時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麼話?」霓喜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當初你叫我遠着她們點,我不聽,如今我豈不是自己打嘴麼?」雅赫雅道:「尼姑怎麼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兒晚上,要不是拖着兩個孩子,我一個人摸黑也跑下山來了。」雅赫雅道:「怎麼了?」霓喜嘆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梅臘妮師太有點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個外國朋友家吃飯。人家太太不在香港,總得避點嫌疑,她一來就走開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當時我沒跟她翻臉,可是我心裡不痛快,她也看出來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雙手按着膝蓋,冷笑道:「原來如此。剛才她在這裡,你怎麼不當面跟她對一對詞兒?」霓喜道:「喲,那成嗎!你要是火上來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這種人,遠着她點不要緊,可不能得罪。你這霹靂火脾氣……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兩語堵住了,當場竟發不出話來。過後一想,她的話雖不見得可靠,梅臘妮也不是個好人。再見到梅臘妮的時候,便道:「你們下次有什麼集會,不用招呼我家裡那個了。她糊塗不懂事,外頭壞人又多。」梅臘妮聽出話中有話,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氣了個掙,從此斷了往來,銜恨於心,不在話下。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紮實,紫黑麵皮,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鬈髮,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着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着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哩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哩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撮弄他!還不另斟上來!」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里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過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哩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哩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儘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着?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脹了麵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緻小媳婦兒。」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着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裡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裡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仰,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痴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裡如何坐得穩,看着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牽着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生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裡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秤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衝着你陪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着,開了紅木小抽斗,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着,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秤半斤。」一頭說着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發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裡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玉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玉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崔玉銘賭氣將勺子裡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里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嘔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盆臉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櫃檯裡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的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她那八歲的兒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給他,由他自己在藥店門首玩耍,卻被修道院的梅臘妮師太看見了。梅臘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夾着大號黑洋傘,搖搖擺擺走過。吉美和她一向廝熟,便撲上去抱住膝蓋,摩弄她裙腰上懸掛的烏木念珠,小銀十字架。梅臘妮笑道:「怎麼放你一個人亂跑,野孩子似的?誰帶你出來的?」吉美指着藥店道:「媽在這裡頭。」梅臘妮探了探頭。一眼瞥見霓喜坐在店堂深處,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臉水,卻又不見她洗臉,只管將熱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邊的夥計,餳成一塊。梅臘妮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際,忽聞一聲咳嗽,裡間踱出一個瘦長老兒,平平的一張黃臉,不曾留須,對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紅青夾背心,兩層都敞着鈕扣,露出直的一條黃胸脯與橫的一條肚子,腳踏二藍花緞雙臉鞋,背着手轉了一圈。眾夥計一齊鴉雀無聲。霓喜悄悄的問崔玉銘道:「是你們老闆?」玉銘略略點頭,連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覺掃興,拾掇了所買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黃昏時候。雅赫雅和發利斯做了一票買賣回來,在綢緞店店堂裡面坐地,叫了兩碗面來當點心。梅臘妮業已尋到店裡來,如此這般將方才所見告訴了他,又道:「論理,我出家人不該不知進退,再三的在你老闆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輕,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頭人議論。這些時我雖沒和她見面,往常我們一直是相好的,讓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帶累了你們奶奶,我一個出家人,可擔不起這一份罪名。再則我們修道院裡也不止我一個人,砍一枝,損百枝,上頭怪罪下來,我還想活着麼?」雅赫雅聽了這話,不問虛實,候霓喜來家,立意要尋非廝鬧,一言不合,便一把採過頭髮來,揪着她兩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嚇楞住了。霓喜緩過一口氣來之後,自不肯善罷干休,丟盤摔碟,跳了一場,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與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烏眼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