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連環套 · 一 線上閱讀

賽姆生太太是中國人。她的第三個丈夫是英國人,名喚湯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贈了她這個相仿的名字。從生物學家的觀點看來,賽姆生太太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

我初次見到賽姆生太太的時候,她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時候,我到戲院裡買票去,下午的音樂會還沒散場,裡面金鼓齊鳴,冗長繁重的交響樂正到了最後的高潮,只聽得風狂雨驟,一陣緊似一陣,天昏地暗壓將下來。仿佛有百十輛火車,嗚嗚放着汽,開足了馬力,齊齊向這邊衝過來,車上滿載搖旗吶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亂飛,也不知慶祝些什麼,歡喜些什麼。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凶獷的悲哀,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着,絞着,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榨,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樂的總匯中,便亂了頭緒——作曲的人編到末了,想是發瘋了,全然沒有曲調可言,只把一個個單獨的小音符叮鈴啷傾倒在巨桶里,下死勁攪動着,只攪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聾。

這一片喧聲,無限制地擴大,終於脹裂了,微罅中另闢一種境界。恍惚是睡夢中,居高臨下,只看見下面一條小弄,疏疏點上兩盞路燈,黑的是兩家門面,黃的又是兩家門面。弄堂里空無所有,半夜的風沒來由地掃過來又掃過去。屋子背後有人淒淒吹軍號,似乎就在堂里,又似乎是遠着呢。

弦子又急了,鐃鈸又緊了。我買到了夜場的票子,掉轉身來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紅黯的燈光里,遠遠看見天鵝絨門簾一動,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我認得是我的二表嬸,一個看不仔細,只知道她披着皮領子的斗篷。場子裡面,洪大的交響樂依舊洶洶進行,相形之下,外面越顯得寂靜,簾外的兩個人越顯得異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沒想到二嬸也高興來聽這個!」二表嬸笑道:「我自己是決不會想到上這兒來的。今兒賽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兩張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橫豎無所謂,就一塊兒來了。」我道:「二嬸不打算聽完它?」二表嬸道:「賽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們想着沒意思,還是早走一步罷。」賽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當,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這樣的——」正說着,穿制服的小廝拉開了玻璃門,一個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賽姆生太太咦了一聲道:「那是陸醫生罷?」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嬸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見了他!就是他給了她那兩張票,這會子我們聽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問道:「賽姆生太太,你這就要回去了麼?」賽姆生太太雙手握住他兩隻手,連連搖撼着,笑道:「我哪兒捨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嬸睃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時我沒有再看見賽姆生太太。後來我到她家裡去過一次。她在人家宅子裡租了一間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舊的烏漆木幾,五斗櫥,碗櫥。碗櫥上,玻璃罩子裡,有泥金的小彌陀佛。正中的圓桌上鋪着白蕾絲桌布,擱着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裡放了一撮子撳鈕與拆下的軟緞鈕絆。牆上掛着她盛年時的照片;耶穌升天神像;四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裡買來的西洋畫,畫的是靜物,蔻利沙酒瓶與蘋果,幾隻在籃內,幾隻在籃外。裸體的胖孩子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兒女,她的孫子與外孫。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麼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髮,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誇讚西洋婦女的話:「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膚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話又說回來了」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裡去,嗟嘆道:「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抬得動?年紀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隻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俐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着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隻箱子,彎着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從牙齒縫裡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隻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着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隻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後,她又道:「沒有什麼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牆根下說了一會話。她挽着一隻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着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着他們還指望誰?怎能不敷衍着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里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里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便宜。正趕着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閒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麼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嘴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靜!」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牆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份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裡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着十幾個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女孩站在河裡,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着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里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蒂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裡,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後曾經領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的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搭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裡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裡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着,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

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支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着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里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着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着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着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里,紅木架上擱着一盆熱水,桌上支着鏡子,正在剃鬍子呢。他養着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鬍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着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着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是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着頭,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的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隻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隻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裡裹着淚光,狠狠的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濕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的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着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闆,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濕氣不濕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闆素日的為人了!老闆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着,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蹬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相!」婦人復又摟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樑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