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金鎖記 · 六 線上閱讀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了菜館子裡,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的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着。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着,吃完了一頓飯。等着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託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着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簸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歡喜。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里都有了意。長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有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着?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只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拉着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獨出去了幾次。曬着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很少說話,眼角裡帶着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着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闌干,闌干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着、笑着、談着,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着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裡卻做了肉慾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裡遇着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着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着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着。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是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哪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賬,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着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嗎?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的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頭噯了一聲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裡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着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放?」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前麵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着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幾,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月,男方便託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着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着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着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着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裡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着?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乾,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着門坐着,遙遙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找,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着,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嗎?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種種刺激兩面夾攻着,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着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個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答抽答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