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金鎖記 · 五 線上閱讀

第二天她大着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着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着一雙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里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着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補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着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着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裡的行政。她不時的跟母親嘔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着子,揸開了兩腿坐着,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着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悽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慧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着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藍眼鏡,粉紅喜紗,穿着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着頭坐在湖色帳幔里。鬧新房的人圍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還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着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着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扃扃的依舊四面颳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着。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里,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着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着一出冷戲,他捧着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着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着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着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着?」說着,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捲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着眼望着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着金絲眼鏡,有着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着,張着嘴,嘴裡閃閃發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着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答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里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着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着蜜餞糖果,討論着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說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着不作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着嘴忍着笑迴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斗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說不出兩句閒話,七巧笑嘻嘻的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脹,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着要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述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着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最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岔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着一點光,他嘴裡抖動着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影子裡。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鈎,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鈎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的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着盤花篆字。梳妝檯上紅綠絲網絡着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着喜果,帳檐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着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裡充塞着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會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着燈等着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着枕頭不停的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着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親和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干望着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來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着個臉,倒像我該還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閒茶閒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呢!」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着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闔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的貼着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着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的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了個眉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皮包來檢點了一下,藉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衝着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閒瘋了?」長馨嘟着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甚麼用?她等着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着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