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琉璃瓦 · 二 線上閱讀

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颳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鑽到姚先生心裡去,他紫脹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着曲曲對着鏡子掠了掠鬢髮,開櫥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裡和王俊業握着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差,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着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着,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底下的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範,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倒過了一陣安靜日子。

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於娘家面子有損。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一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夫婿。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姚先生遠遠地注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乾親家,姚先生費了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姚先生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七八個人,免得僵得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座位,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善交際應酬,怕她過於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並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頷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筋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里逼着問心心:「你覺得怎麼樣?」

心心對着鏡子,把頭髮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隔着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着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儘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他有什麼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搭訕着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裡咕噥道:「偏趕着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着這麼一塊!」

心心把頭髮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煞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麼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裡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麼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麼提心弔膽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紅賽璐珞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着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捨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衝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裡露出一隻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麼?」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了,捨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姚太太連忙拍着哄着,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了,就是我們家裡幾個和陳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了一點。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着呢。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了,該歇歇了。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願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明後天我邀大家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髮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髮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着她罵:「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丑些,不論走到那裡,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整齊,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鈎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號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縐。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的藉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裡,先病倒了。中醫診斷就是鬱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朝上浮,差一點暈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靜靜也不認識了?」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靜靜!燙鬈的頭髮,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蓆子似的。敞着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面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着臉,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麼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得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

靜靜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來,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伙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只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

靜靜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的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靜靜道:「叫我別咒他,這又是誰咒他了?」說着,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啊!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給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着嘴,心裡只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靜靜。待要插進嘴去,狠狠的駁靜靜兩句,自己又有氣無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里睡了。

靜靜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嚕嚕叨叨訴說着,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儘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靜靜不在了,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髒了床。問姚太太靜靜到哪兒去了,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實,支撐過去了,漸漸復了元,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後發現他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了,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姚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萬象》第三年第五期,收入《傳奇》。